有中世纪的骑士、天使和魔王,中式化装则像从舞台上下来的关公、嫦娥、一本正经的赵公元帅。
筱月桂用眼睛寻黄佩玉,她想他绝对不会带几位小脚太太来,那么跟他参加这舞会的,会是哪一位呢?完全出于好奇心,她在人群中走来。不错,戴上面具,谁也认不出谁。
窗帘和墙搭上五色绸布,有如舞台。她端着酒杯走上楼梯,楼梯上全是三三两两的人,连楼上走廊也是人。她有个感觉,黄佩玉没有来。
她必须证实这点,就在楼上看。楼下华尔兹舞曲响起,那些神神鬼鬼的天仙天使相拥着旋转起来。还是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像他,即使是他装成什么样,她也认得出。就在这时,她听到背后两人在说话,声音有点熟悉。她转过头去,是一个中国人,至少是中国打扮,白巾道士遮盖住脸,只露出眼睛来,与一个蒙面的天主教修女正在喁喁私语。
她故意从他们眼前经过,但是他们没有注意到戴着面具的她。
她一抬头看见是卫生间,就进去了。里面灯光极暗,除了有抽水马桶洗面盆外,倒布置得像个女人的闺房似的,充满了脂粉味,镜前的百合花香气逼人,弄得她打了个喷嚏。她拧开水龙头洗手,觉得身后有人,一转身发现是那道士,道士将她拥在怀里,她想挣脱。就在这时有两个穿裙子的人推开门,那道士便放开了她,快步走了出去。
筱月桂未回过神来,可是心里感觉是余其扬。一定是他,她跟了出去,四顾不见,在一个角落里看到一个道士打扮的人。抓住这个道士打扮的人,伸手揭开他的面具来,却是个洋人,她忙说“索礼”。这洋人倒笑了,挺得意。
她一想,自己为什么如此不安:黄佩玉要余其扬除掉六姨太,必定要让他先勾引这个女人,弄到她不顾一切跟他私奔,这个设想让她更加不舒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愿意,很不愿意看到这局面。
这一切,是从她这里开的头!是她惹出的祸。她对此要负责任,是她把黄佩玉的火挑起来的,虽然她挑的办法是不动声色。
“筱小姐,别来无恙啊。”一个修女走到她跟前,这么好听的声音只有六姨太才有,“你是不是在找我的老头子啊?”
“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他今晚有事,就我一人来了。”
原来如此,筱月桂想。
六姨太风姿绰约,那双眼睛有神地看着筱月桂。筱月桂看得出来,这是一个恋爱中的女人,不像她自己的眼睛,只有装一个自己的影子,没有火焰,看人也没精神。
“那我们俩该跳一曲呢?”筱月桂主动将她的军。
“对不起,不能奉陪。”六姨太傲慢地转身,一个绿林好汉礼貌地搭起她的手,步入舞池。
她正想去找那个白巾道士,有一骑士到她跟前,躬身相邀,她只得与之跳起舞来。她东张西望,踩了对方两次脚。曲终时,她发现与那修女跳舞的正是那白巾道士,看来是在舞曲中间换的,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说话的样子很亲近。
大玻璃窗外一轮明月高悬,很好,这化装舞会,每个人都戴着面具。她很气恼,也无心情跳舞,便决定回家。去你妈的余其扬,她揭掉面具,骂了一句。那领事家的管家给她取包时,问她在说什么,她回答:“奈心。”她的英文太上海腔,她是说“没什么”,不过上海的英美人都听得懂这样的英文。
有个男人追到大铁门口,叫住她,“怎么不等结束就走?”是如意班艺术指导刘骥。
“我有点不舒服。”
“那我陪你一起走。”
“谢谢。”筱月桂想,那个在背后拥抱自己的男人不会是刘骥吧?不可能,她否定了。“你也来了,真巧。”
他告诉她:“有个朋友在组建新的电影公司,约我去帮着筹建。”
“你是想辞掉我这个学生?”
“怎么敢?”刘骥说,“我工作时间有紧有松,每星期还是能来一次。说实话,弄电影还不一定有前途。”
“电影?”筱月桂说,“街上小孩看的,傻头呆脑——不过,天下没有不变的局面,你去也好,有什么难处,告诉我,我能帮上一定帮。”
这个留洋学生,跟她的相处倒是一直很愉快。两个人在一起,总是有说有笑,相得甚欢。但是我至今没有证据,敢说俩人有往心上去的感情。
我也猜出一两个原因:我可以理解筱月桂,她对文化人,心里总是有几分敬畏。她的脾气过于野性,难以爱上一个读书人,恐怕只能与黑道人物打交道才过瘾。至于刘骥,虽然后来他在爱情生活上弄出很多故事,在三十年代文坛,几乎有登徒子之名,但始终是在新文艺界人物中周旋。
后来刘骥成为中国文化史上的大名人,是左翼戏剧的一面旗帜。他从未当高官,却比那些光会打棍子的人物聪明得多,善于保护自己;也从未在政治运动中吃比别人多的苦。解放后他不再写任何作品,可哪个电影戏剧的委员会都少不了他,哪届政协都落不下他,不少人恭称他为“中国现代戏剧之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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