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裕王,为了不激怒嘉靖,立刻接言了:“海瑞!到这个时候你还如此自以为是!既说大明的江山,又说皇上与我们只是一个‘山’字,那‘江’是谁?江山也是可以分开来说的吗?读书不通,仅凭一个直字管什么用!”
海瑞低下了头,却依然执著地说道:“回王爷,臣说的就是直言,皇上、王爷、世子就是我大明江山的山,群臣和百姓才是我大明江山的江。”
嘉靖平生就喜欢在文字上游戏群臣,谜底却永远捏在自己手里,几十年来从就没有一个臣下不在他设定的谜底里绕室彷徨,也从来没有一个臣下不遵从他的谜底契合圣心,他自己也就一直在自己设定的谜底里游刃有余其乐无穷。想好了今天一来就要将这个海瑞圈在谜底里借此完成他这一生需要猜破的最后一谜。这时见海瑞跟自己过上招了,“乾上乾下”合成的乾卦就在今日,那股心气更是蓬勃起来,也不急于驳他,而是又慢慢望向儿子和孙子:“你们以为他说得对吗?”
裕王当然以为他说得对,但这时只能微低着头:“儿臣愚钝,只能请父皇训导。”
嘉靖不看他了,只望着世子:“朱翊钧,你以为他说得对吗?如实回话。”
世子望着嘉靖:“皇爷爷,臣觉着他说得好像有些道理。”
“似是而非!”嘉靖立刻断言了,“刘禹锡有诗云:‘山桃红花满上头,蜀江春水拍山流。花红易衰是郎意,水流无限是侬愁。’你嘴上说朕和裕王世子是大明朝的山,群臣百姓是大明朝的江,江水滔滔拍山而去,江和山又有什么关系?”
海瑞怔住了,想了想只好答道:“是。臣的比方是不甚恰当。”
裕王见海瑞如此回答,心中暗觉一宽。
世子见皇爷爷一番话便把海瑞问住了,不觉也兴奋起来,满眼佩服地望着嘉靖。
嘉靖:“‘天下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就凭你,读了一些高头讲章,学了你家乡人丘浚一些理学讲义,就来妄谈天下大事,指点江山社稷!你岂止这个比方不恰当,在奏疏里妄谈尧舜禹汤,妄谈汉文帝、汉宣帝、汉光武,还妄谈唐太宗、唐宪宗、宋仁宗、元世祖。朕问你,既然为君的是山,你说的这些圣君贤主,哪一座山还在?”
海瑞:“回陛下,在。”
嘉靖:“在哪里?”
海瑞:“在史册里,在人心里。”
裕王和世子都震住了,屏住了呼吸。藏书网
嘉靖这回倒一点也没动怒,意外地说道:“朱载垕朱翊钧,这句话你们记住了。”
“是。”裕王和世子同时答道。
“所谓江山,是名江山,而非实指江山。这就是朕叫你们记住这句话的道理。”嘉靖知道自己靠药物托着的那股元气正在一点一点泻去,抓紧了时间,平和了语气,“君既不是山,臣民便不是江。古人称长江为江,黄河为河,长江水清,黄河水浊,长江在流,黄河也在流。古谚云‘圣人出,黄河清’。可黄河什么时候清过?长江之水灌溉数省两岸之田地,黄河之水也灌溉两岸数省之田地,只能不因水清而偏用,也只能不因水浊而偏废,自古皆然。这个海瑞不懂这个道理,在奏疏里要朕只用长江而废黄河,朕其可乎?反之,黄河一旦泛滥,便需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严嵩杀严世蕃等人的道理。再反之,长江一旦泛滥,朕也要治理,这就是朕为什么罢黜杨廷和夏言杀杨继盛沈炼等人的道理。”
这一番惊世骇俗的道理,不只裕王世子听了懵在那里,海瑞听了也睁大了眼,陷入沉思。
“比方这个海瑞。”嘉靖落到了实处,“自以为清流,将君父比喻为山,水却淹没了山头,这便是泛滥!朕知道,你一心想朕杀了你,然后你把自己的名字留在史册里,留在人心里,却置朕一个杀清流的罪名。这样的清流便不得不杀。”
裕王和世子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嘉靖:“本朝以孝治天下,朕不杀你,朕的儿子将来继位也必然杀你。不杀便是不孝。为了不使朕的儿子为难,朕让你活过今年。”
裕王的脸色立刻变了,世子也惊在那里。
海瑞伏了下去:“臣甘愿伏诛,以全圣德。”
嘉靖:“来人。”
黄锦这时不知是因为一直蹲在火炉边还是听到了里边君臣四人这一番惊心动魄的谈话,心如止水的他听到传唤站起时也已满脸流着汗,先端开了火炉上的药罐搁在地上,又拿炉盖将火炉盖了,跛着脚艰难地走进来了。
黄锦:“奴才在。”
嘉靖:“叫陈洪、朱七、齐大柱将这个人押回诏狱。”
“是。”黄锦这一声答得好沉重,转过身跛着脚又走出了精舍。
这一瞬间,世子的眼眶里盈出了泪水,呆呆地望着嘉靖。
嘉靖也已经深深地在望着他:“朱翊钧,你是不是想说皇爷爷说话不算数?”
世子连忙抹了泪:“臣不敢。”
嘉靖:“知道不敢就好。朕告诉你,任何人答应你的事都不算数,只有你自己能做主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