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皎一拍脑袋,爬上来时的山坡。
她解下手腕所缠的两条纱带角子,在金字罗盘张开的伞角处牢牢绑了一个“十”字。纵臂一挥,风声呼呼,她想:“我要是掉下去了,没有一口饭是白吃的。”
恭其盛一脚踹向跟班的膝弯,跟班五体投地,沿草丛滚下来,已经瞥见了漏泽园。他骂骂咧咧道:“太阳这么大,一定是想晒死我。应奉局那帮懒鬼,贱人,狗腿子,还不来护驾!”
谢皎倒退两步,一鼓作气朝前跑,风大得能刮走一身皮肉。
湖风吹起了伞盖,谢皎的脚尖开始离地。山随白云转,人像摇摇欲坠的落萤。她沉住心神,使劲蹬一下前方红泥亭子的顶珠,上升气流一托,霍然在广阔的太湖波光上,掠过飞鸟似的影子。
红泥亭中的绿衣郎甩出决胜牌,喜笑颜开,两手笼络赢来的钱,忽然一道黑影掠过石桌。
他们抱柱望向太湖,长风破云,水面顿时滚金闪闪。
谢皎目极宇宙,飞向青山,欢欣一声大叫,惊动天上人。
“世界在动,我也在动!”
……
……
西山岛北部不如岛中热闹,瘦道士戴胜下船,贼眉鼠眼地从桥头往身后望去。
他熟门熟路入村,河边的小嫂嫂在剪鳝段,茶馆里的牛鼻子正高谈阔论,吹嘘在东京城做金门羽客的无限风光。
“皇帝是我教道君,贫道也算沾亲带故的皇亲国戚啦。”
他没喝完最便宜的茶水,便被戴胜拉出茶馆,一张冬瓜脸鬼头鬼脑,“这么急,来钱啦?”
戴胜低声说:“天后宫有点风吹草动,把亡命榜那张画像分给众弟兄,入夜杀他个措手不及。”
“可是包打听说,盐帮也在……”
“这还能拱手相让?”戴胜顶膝盖,踢向他的裆下,“他们早就在天后宫动过一回手啦!”
冬瓜脸两腿一软,额头暴汗,戴胜心虚地回头四顾。小河对过,碧水衫子的一角,刚好消失在马头墙内。
过午的白墙发黄,窄巷里吊着一路五彩斑斓的纸伞,飞檐楼角衬出鲜亮的碧空。
谢皎朝垂髫小儿招手,弯腰问他道:“小妖怪,白云庄在哪儿?”
“白云庄,在云上。”
小男孩朝半山腰一指,谢皎搭帘儿遥望,红叶海中真有一处背山面水的幽庄。
她指尖一挑,翻飞出一枚刻着“掌福消灾”的压胜钱,以为赠礼。
没走半条街,瘦道士和冬瓜脸一左一右包抄过来,紧紧跟住谢皎。冬瓜脸一瘸一拐,瘦道士涎皮赖脸,逼问道:“又见面了,美娘子家在何方?”
“离这儿一盏茶的功夫。”
“有邻居么?”
“他们逢夜尖叫,说不定是江洋大盗,你可别触霉头。”
前方传来青崖飞瀑的水声,谢皎踮脚走得又轻又快,一个猛子拐进小巷。两个道士拔腿朝巷尾追去,她从二楼绣窗探出头,冬瓜脸扶墙消失后,谢皎一跳落地。
这扇白墙上,有一幅泼墨的《静夜思》,谢皎念道:“床前看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山月,低头思故乡。”
她寻思着:“想必是李白原句,本无匠意,反而像精心雕琢。换成后人来改,只怕要改成明月,有明无山。”
飞瀑落潭雪萧萧,谢皎穿过凉爽的雨声,一只燕子翩然飞归到她肩头。白云峰下,沈晦与尹卓荣边走边谈。
“江南颇多女掌事人,与京东路很是不同。”
高丽舶主说完,沈晦点头道:“有时,钱不公平。有时,钱很公平。”
“在江南做生意,守契者多,手续清楚明白。人情事理并不胡搅蛮缠,是要省心得多。”
“北边怎么样?”
尹卓荣想了一想,“因地制宜。”
他尽可能含混其辞,拿起书卷,朝沈晦作揖,“承蒙厚爱,卓荣这就告辞。”
谢皎高踞树上,眯眼一瞧,卷名赫然写着“冷斋夜话”。
她懊恼出声,慌忙掩口,抽出怀里宝相花书皮的神功宝典,心想:“晚了一步。放在以前,这一部诗集可值十两银子呢。”
《冷斋夜话》乃是僧人释惠洪所作,总共十卷,多引苏黄诗文,品诗论道。苏黄文禁尚未解封,自然有价无市。书童怀抱一提书卷,跟尹卓荣走了。
沈晦转身上山,叶声扑簌簌,谢皎悄无声息地在金红海中腾挪。穿过花树石桥,白云庄的偌大牌匾后,深深浅浅的白蔷薇迎风点头。
她翻墙入院,四下无人,正前方的石台上有一只巨大的平底石钵,养着枯萎多时的残荷。
谢皎踮起脚尖,一手撑住朱红栅栏,一手用力转动石钵。
她使出吃奶的劲儿,石钵缓缓转动,石台四面刻有金漆大字:“时来运转。”
“好兆头。”她满意松手。
蔷薇和碧竹淡淡相映,谢皎钻进一道瓶门,一蹦一跳地走过水廊,头顶的彩灯笼全都画了瑞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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