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棍。
火盆劈剥,晏洵在暖室临字,三抖两斜,握不稳笔,沉一口气,披氅冲上街道。
是日恰闻冰裂,虹桥附近冻死几个无赖恶少,冰坨一样,眉青目紫,很费捞尸老六一番气力。若是那无爹无娘的,也就凭他填河,留待来年化泥养鱼了。
焰火瀑然,灿烂烧春,一个高胜一个,光射东京城冰面角落。他摸下河道呼寻,心焦如焚,陡闻背后有人嬉笑。晏洵回身张襟,头顶炸开一双比翼鸟,一颗活炮仗就这样撞进怀里。
她足下锋刃未除,目光如炬,扑腾着翅膀,喷他满颈热气。不及晏洵反应,又拉他冷手,轻捷如风,携人旋绕不停。
天河相照,火树银花海,人在走马灯笼。
“傻子,快笑一个,我瞧好不好看。”
晏洵想唱白脸,强试再三,始终没法硬气,烫面错眼,噗的打个喷嚏,硝火味就在这时偷潜入鼻。
“哎哟,不好看,”她嚷道,“我不要你了!”
博君一粲罢了,你打喷嚏也不好看。晏洵没说出口,悄摸鼻尖,心怦怦直跳。他狐疑思忖,张嘴闭眼而已,莫非真的有碍观瞻?那我下回瞪眼闭嘴,总该好看了吧。
草长莺飞一眨眼,姑射春醒,我乘东风君披雪,可能俱是烂柯人。
“等等我,谢皎!”
姑射子萍步微踪,她总不回头,晏洵只好多喊几次,良久依言转眸。他先一笑,在她眼中照出好一个洛阳公子。磊落挺拔,只隔夕朝,自始至终不折腰,无愧先师敦导。
她开口说话,晏洵两耳蒙鼓,顽风推肩,催他拔足追近,酸鼻笑问:“昨夜风大,可曾安歇?”
火龙斗然扑脸而来。
硝味呛鼻,打野呵的游艺人面佩鬼叉,形如卧鱼,翻身踏步连喷一股松香细末。火龙绵延五尺不绝,艺人即吹即转,一口烧化人世镜花昙影,她的面孔便在火圈中灰飞烟灭。
……
……
“哎!”辛羡扳住晏洵肩头,“我说话你听没听,火燎眉毛,着魔了?”
他还在笑,半晌怅然若失,眼平笑散,避开吹火龙的游艺人,答道:“火大,呛鼻子。你说什么?”
“斯文扫地,成何体统,真不留太学半分颜面!你道那疯子是谁?太学下舍斋长,悬梁刺股的好苗子!”
辛羡心有余怒,“生徒蠹书不事生产,此人家资甚虚,只好质贷,奉养高堂双亲。没等升入内舍,先惹上黑金社,滚雪球一般的利息,足高本金十倍。就算剥了这身书生皮,也要连投几回胎,才能还得清白。你看,活活逼疯了读书人!”
他愤愤道:“蹈阱的是读书人,幸灾乐祸的也是读书人,士风日下,争不如屠狗辈仗义!”
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怕争利,就怕设阱要命。黑典库蓄养打手,质贷招贴无孔不入,多有凶狠豪赖在其背后撑腰。
生徒久读圣贤书,不识孔方深浅,一旦授人以柄,欲食其肉,何患无辞?
司马相公曾言,贫富分恃,此乃世事必然,贫借于富,富贷予贫,贫富相资,官不为理才是常情。思及至此,监察御史捏拳捶了个空,心说,富贾与民夺利,官府怎有可能置身事外?升斗小民何来火眼金睛,青苗法吃的厉害还不够教训么?
辛羡两眉紧锁,沉吟苦思,心里拨起算盘:今此一年,户部度支几何,私人借贷又几何,京城内外,到底是谁姑息养奸……
“得想办法,恢复科举。”
风花轻溜,栏下群鸭戏水。辛羡一愣,莽听晏洵此言,叹道:“废了天下统考,只擢上舍生为官,三舍法弊病良多,我又如何不知?恢复科举是能开源清流,重振朝野士风,但三舍法已经奉行五十年,你我岁数加总也难能多让。向上一路,密不通风,乱网绞缠,谁不想一把掀开黑幕。清白取士,谈何容易啊。”
早雁成行,晏洵凝目不移,却在此时,海东青翩然入眼。他自不知白隼姓名,只见它逆风孤行,势如冲雪,独自盘旋良久,高秋晴空,一身迎光便是旗,不由心神大振。
晏洵嘴角一弯,饱受鼓舞,正声道:“我来换。”
“换?”辛羡不解其意。
“平定淮东,用一个宋江,换三大王进言,废三舍法,恢复天下科举。”他转过头,“自凉,你可知我,缘何表字‘儒墨’?”
“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是,也不是。儒墨显学,是取孔丘之‘儒’,墨翟之‘墨’,两忘而化其道。”
晏洵说:“我要做折不断、烧不烂、劈不开、压不垮、沉甸甸一根柴火棍,撬动牛斗,须以赵氏为支点。与其蜗角争利,不如跳出围城。君子躬行,才能明辨是非大义。淮东梁山泊,我非去不可。”
辛羡愕然,心知多言无益,胸中峥嵘若有所动,良久叹道:“你一个人,撬得动么?”
“不是还有你么?”
辛羡一笑,捶他肩膀道:“不吃一番苦楚,记不起师兄弟的好,这时候倒是想起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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