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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一身汗。牛爱国这时觉得他跟妈之间,没有妈跟她妈之间心近。比牛爱国与他妈心更远的,是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他们下午来到医院病房,一听说让曹青娥出院回牛家庄,几人都急了。牛爱江指着牛爱国:“妈有病,你不让治,你还是人吗?”

    牛爱香对曹青娥说:

    “妈,你都病成这样了,就别心疼我们了。”

    牛爱河指着牛爱国:

    “不能听妈的,也不能听你的。”

    曹青娥又急,急得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对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一时也解释不清。解释不清不是事情不好解释,而是事情之中藏着的曲里拐弯的道理,一时无法说清楚。他如何从妈不单是心疼他们,而是对他们的失望和无奈说起,又说到妈给百慧讲的故事,百慧又给他讲的故事,这些来龙去脉呢?单说妈不住院不单是心疼大家,更是对大家的失望和无奈,大家就会炸了窝。曹青娥会说话的时候,她有话不跟他们说,跟牛爱国说;后来也不跟牛爱国说,跟百慧说;想来也是觉得跟他们说也白说,或不想说;现在牛爱国觉得自己说也白说,也不想说,就说:“妈都不会说话了,咱就听她一回吧。”

    又说:

    “有啥事,我担着。”

    又说:

    “大不了是个死,算我杀了她,行了吧?”

    倒把牛爱江牛爱香和牛爱河给镇住了。当天下午,曹青娥身上的管子全拔掉了,大家把她从县城医院拉回牛家庄。回到牛家庄,曹青娥先是一阵兴奋,后又昏迷过去。待到醒来,已是第二天黎明。这时不但嘴不会说话,躺在床上,四肢动起来也开始费劲。牛爱国知道曹青娥知道自己快不行了,想死在家里。但曹青娥醒来之后,眼睛似在寻找什么;牛爱国突然又明白。她不仅想死在家里,还想在家里寻找什么。牛爱国以为她在找人,忙让牛爱江牛爱香牛爱河将家里正睡的人全喊起来。牛爱江的老婆和孩子,牛爱河的老婆和孩子,加上百慧等祖孙三代,十几口子,围在曹青娥床前。牛爱国:“妈,人都到齐了,你是要说啥吗?”

    突然又想起曹青娥已不会说话,也就是看看大家。但曹青娥摇摇头,意思不是要说啥,也不是要看大家;看大家不明白她的意思,又有些急,脸涨得通红。牛爱国忙又拿过来纸和笔,但曹青娥的手,已无力握笔;想吃力地抬起胳膊,但也抬不起来。牛爱国扶住她的胳膊,顺着她的劲儿走,她的手向床头挨去,终于敲了敲床头。但大家不明白她敲床的意思。不但大家不明白,这回连百慧也不明白了。曹青娥也是干着急。干着急一阵。又昏迷过去。昏迷一天,醒了过来,突然又能说话了。大家见她能说话,都围拢上来。但她已顾不上和大家说话,先呼了一声“天呀”,又喊了一声“爹呀”;在“爹呀”“爹呀”的喊声中,突然断了气。曹青娥死后,大家将她移到棺木里,整理她的床铺,发现她床铺下边,藏着一把手电。百慧突然说:“我知道俺奶为啥敲床了。”

    牛爱国:

    “啥?”

    百慧:

    “她说过,她小时候怕黑,肯定想带一把手电。”

    牛爱国也明白了,妈曹青娥临走的时候,想带走一把手电,路上好照亮;临死时喊“爹”,或打着手电好找爹。妈曹青娥养了四个儿女。最终能猜出她心思的,竟是七岁的百慧。牛爱国赶紧买了两把新手电,又买了十来节电池,放到曹青娥棺木里。曹青娥一死,家里突然安静下来。牛爱国想不起干啥,也想不起哭。当天夜里,牛爱国与百慧,睡在过去曹青娥和百慧睡的床上。牛爱国思前想后,半夜没有睡着。妈右边半扇牙坏了六七年,直到她死,既没想起给她补,也没想起给她换俩新牙。牛爱国摸摸自己的牙,起身吸烟,找不着火机或火柴。刚才还见火机就在身边,现在横竖找不着。从外屋找到里屋,拉开抽屉,没找着火机或火柴,却翻出一封从河南延津来的信。信皮已经发黄,信皮上写的收信人是曹青娥。看信皮上的邮戳,竟是八年前的日期。牛爱国打开信,是河南延津一个叫姜素荣的人写的。信中说,吴摩西的孙子,最近来了延津,想见曹青娥,让曹青娥去延津一趟,他有话要说。信中还说,吴摩西当年逃到了陕西咸阳,已死了十多年;吴摩西生前不让人回延津,他死后十多年,他的孙子头一回回来。牛爱国听曹青娥说过她小时候的事,一直以为与吴摩西一方断着音讯;谁知道八年之前一直断着音讯,八年后又有了音讯。当时来这封信时,全家人各忙各的,都没留意;牛爱国不明白的是,曹青娥当年收到这封信,为什么没去延津呢?后来与他说延津的事时,为什么一次也没提起这封信呢?这时突然又明白,曹青娥临终之前敲床头的意思,不是百慧说的手电。而是指这封信。因外间的床是木的,里间的桌子也是木的。曹青娥在县城医院闹着回家,原来不为别的,就为找出这封信。平日一句话能说清楚的事,现在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牛爱国才明白妈临终前的一句话。曹青娥临终前在喊“爹”,原来不是喊襄垣县的爹爹老曹,而是多年前失散的爹爹吴摩西。但吴摩西也已经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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