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完,花茉莉就将保温杯里的残茶十分准确地泼到他的脸上。然后,她将折叠椅夹在胳肢窝里,几步赶上去,拉住小瞎子的竹竿,平静地说:“跟我来吧,慢着点走,这是下堤的路。”
“谢谢大嫂。”
“叫我大姐吧,他们都这样叫。”
“谢大姐。”
“不必。”
花茉莉再没说什么,小心翼翼地牵着小瞎子走下河堤,转到麻石铺成的街上。站在堤上的四个人听到了花茉莉的开门关门声,看到了从花茉莉住室的苹果绿窗帘里边突然透出了漂亮而柔和的光线。花茉莉晃动的身影投射到薄如蝉翼的窗帘上。
河堤上,三个买卖人互相打量着,交换着迷惘的目光,他们好像要说点什么,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彼此点点头,便连连打着呵欠,走回家去睡觉。他们都已过中年,对某些事情十分敏感而机警,但对某些事情的反应却迟钝起来,花茉莉把一个小瞎汉领回家去寄宿,在他们看来虽然有点不可思议但又毕竟是顺理成章,因为他们的家中虽然完全可以安排下一个小瞎子,但比起花茉莉家来就窄巴得多了。花茉莉一人独住了六间宽敞明亮的瓦房,安排三五个小瞎子都绰绰有余。因此,当小瞎子蹒跚着跟在花茉莉身后走下大堤时,三个人竟不约而同地舒出了一口如释重负的长气。
唯有泼皮无赖三斜被这件事大大震惊了。花茉莉的举动如同电火雷鸣猛击了他的头顶。他大张着嘴巴,两眼发直,像木桩子一样撰在那儿。一直等到三个买卖主也摇摇摆摆走下河堤时,他才真正明白过来。在三斜眼里,这可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情,他心里充满醋意与若干邪恶的念头,他的眼睛贪婪地盯着花茉莉映在窗帘上的倩影与小瞎子那一动不动的身影,嘴里咕咕噜噜吐出一连串肮脏的字眼。
现在该来向读者介绍一下花茉莉其人了。如果仅从外表上看,那么这个花茉莉留给我们的印象仅仅是一个妩媚而带着几分佻薄的女人。她的那对稍斜的眼睛使她的脸显得生动而活泼,娇艳而湿润的双唇往往使人产生很多美妙的联想。然而,无数经验告诉我们,仅仅以外貌来判断一个人的内心世界,往往要犯许多严重的错误。人们都要在生活中认识人的灵魂,也认识自己的灵魂。
花茉莉不久前曾以自己的离婚案轰动了,震撼了整个马桑镇。那些日子里,镇上的人们都在一种亢奋的、跃跃欲试的情绪中生活,谁也猜不透花茉莉为什么要跟比自己无论各方面都要优越的、面目清秀、年轻有为、在县政府当副科长的丈夫离婚。人们起初怀疑这是那个小白脸副科长另有新欢,可后来得知小白脸副科长对花茉莉一往情深,花茉莉提出离婚时,他的眼泡都哭肿了。镇上那些消息灵通人士虽想千方百计地打听到一些男女隐私桃色新闻一类的东西,但到底是徒劳无功。据说,花茉莉提出离婚的惟一理由是因为“副科长像皇帝爱妃子一样爱着她”。这句话太深奥了,其中包含的学问马桑镇上没有什么人能说清楚。泼皮三斜在那些日子里则充分发挥了他的想象力,把茉莉花酒店女老板描绘成了民间传说中的武则天一样淫荡的女人,并抱着这种一厢情愿的幻想,到茉莉花酒店里去伸鼻子,但每次除了挨顿臭骂之外,并无别的收获。
花茉莉一开灯,就被小瞎子那不凡的相貌触动了灵魂。他有着一个苍白凸出的前额,使那两只没有光彩的眼睛显得幽邃静穆;他有着两扇大得出奇的耳轮,那两扇耳轮具有无限蓬勃的生命力,敏感而灵性,以至于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会使它们轻轻颤动。
花茉莉在吃喝上从不亏待自己,她给小瞎子准备的夜餐也是丰富无比,有香嫩的小烧鸡和焦黄的炸河虾,还有一碟子麻酱拌黄瓜条,饭是那种细如银丝的精粉挂面。吃饭之前,花茉莉倒了一杯黄酒递给小瞎子。
“你喝了这杯黄酒吧。”
“大姐,我从来不喝酒。”
“不要紧,这酒能活血舒筋,度数很低。”
小瞎子沉思片刻,端起酒来一饮而尽。然后便开始吃饭。小瞎子食欲很好,他大嚼大咽,没有半点矫揉造作,随便中透出几分潇洒的气派来。花茉莉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她的心中一时充满了甜蜜的柔情。
花茉莉把小瞎子安置在东套间里,自己睡在西套间。临睡前,她坐在床上沉思了约有一刻钟,然后“啪”一声拉灭灯。
这时,河堤上的三斜才一路歪斜地滚下堤去。
第二天,马桑镇上正逢集日。早晨,温暖的紫红朝霞里掺着几抹玫瑰色的光辉。一大早,麻石街上就人流如蚁,高高低低的叫卖声不绝于耳。瘸子方六、秃子黄眼和麻子杜双的买卖都早已开张,黄眼在饭铺门前支上了油条锅,一股股香气弥漫在清晨的麻石街上,撩动着人们的食欲。然而,往日买卖兴隆的茉莉花酒店却大门紧闭,悄然无声。在以往的集日里,花茉莉是十分活跃的,她把清脆的嗓子一亮,半条街都能听到,今日里缺了她这声音,麻石街上就显得有些冷冷清清。炸着油条的黄眼,提壶续水的方六,以及正在给顾客称着盐巴的杜双都不时地将疑问的目光向茉莉花酒店投去。他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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