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交集。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想法,同一个人在不同的时间内也有不同的想法。有激动、庆幸、向往、思念,也有悲伤。
汪亦适独坐一隅,两眼投向窗外,目光有些空洞。他的手里捏着一团酒精棉球,下意识地擦着手背手指,一遍一遍地擦。似乎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安全感;直到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他活着回来了;直到这时候他才开始有了生活的求知欲望。他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了,梅山老家的父母、庭院里的栀子花、705医院的就医咨询室……
还有皮箱里的那套白色的西服。
这套西服,自从那年舒云舒把它送给了他,他只穿过一次,照了一张相,就再也没有穿过了。它在皮箱里,跟着他辗转到江淮各地,又来到了朝鲜战场,红河谷突围的时候,他没有丢下它。高栗营撤退时一度丢失,但是被骡马驮了回来,舒云舒把那个皮箱保存起来,最终又回到他的手里。他现在已经拿不准还合不合身了,他好像瘦了。即便仍然合身,他也不知道将来还有没有机会穿了。
将来,将来是个什么样子?将来应该是美好的,就像歌里唱的,将来的天是明朗朗的天,将来的地河清海晏,将来的大别山姹紫嫣红,将来的皖西城阳光明媚,将来的生活应该飘荡着欢歌笑语。
可是,可是……汪亦适此刻的心里并没有欢歌笑语,居然还有一丝淡淡的怅惘,像是飘在心头的云絮,时隐时现,若即若离,萦绕飘浮,挥之不去。
肖卓然过来了,看看汪亦适手里攥着的酒精棉球,再看看他投向窗外的目光,挨着他坐下。
亦适,你在想什么?
汪亦适断开思路,扭头看看肖卓然,淡淡一笑说,千头万绪啊!
肖卓然说,有没有想到一件大事?
汪亦适说,未来的一切,对我来说可能都是大事。
肖卓然说,你看,这窗外快速倒退的松树,这扑面而来的热风,这天高云淡的山川河流,都在向我们欢呼。我们伟大的新中国,正张开博大的胸怀,迎接我们这些赤子啊!
汪亦适笑笑。
肖卓然说,工作,工作,我现在满脑子里想的就是这两个字。没想到刚解放,就被派到战场上了。两年多啊,如果不是战争,这两年多的时间我们要做多少事情啊!我们完全可以把705医院建设成像苏联老大哥集体农庄那样的医院,设备齐全先进,病房窗明几净,人员训练有素,环境美如花园。
汪亦适说,不是还有丁院长他们在后方搞建设吗?
肖卓然说,哈哈,他们不行。他们是老革命不错,打仗可以,建设医院不行。我们有了国家,有了政权,有了经济,就不能再搞那种游击医院了。一切都要按照苏联老大哥的先进样式来。
汪亦适有点意外地看了肖卓然一眼,没有说话。
肖卓然说,亦适,我需要人,我需要医术一流的专家作为705医院建院的栋梁之材。你基础好,两年前在皖西“排雷”,已经赫赫有名。此次出国作战,虽然你被抓到了集中营,但对你我来说,因祸得福。我知道,你在集中营里是作为特殊人员对待的,你给美国鬼子当过助手,你使用过当今世界最先进的外科设备,也见识过一流的外科手术。这一趟集中营,你简直就是留了一次学。第五次战役中,你给伤员做手术,我在一边看,心里很有感慨。你把美国佬的技术学来了,设备运来了,你简直就是老天爷给我们派到鬼子窝里的普罗米修斯!
汪亦适说,你是这么看的?
肖卓然说,我就是这么看的。作为一名领导者,我必须从最不利的事情里面看到最有利的因素。老革命们有一句话,叫做从战争中学习战争,这句话同样适用于我们,我们在战争中提高我们的业务水平。
汪亦适没有说话。平心而论,肖卓然说得对,肖卓然看问题的角度是出奇的。在汪亦适的问题上,迄今为止,还没有人像肖卓然这样看这样想。汪亦适突然有点感动,也有点激动。他觉得肖卓然真的是一个领导者的坯胎,而肖卓然这样的人担任领导,无疑能够做成很多有用的事情。
肖卓然说,亦适,我知道你现在心情不是很好。我跟你说,我们做男人的,既要拿得起,还要放得下。那片战场已经被我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了,让那些委屈也好,郁闷也罢,统统地,远远地,被我们甩在身后吧。我们轻装上阵,从头开始吧!
肖卓然说得慷慨激昂,脸色红润。汪亦适多少感到有点意外。肖卓然是个热血青年,经常有舍我其谁马革裹尸的慷慨,这是汪亦适知道的。但是,像今天这样具体到705医院的建设问题,甚至直言不讳地说那些老革命不行,大有取而代之的架势,这还是第一次。
直到火车在郑州换车头,休息的时候,乘坐另一节车厢的舒雨霏过来告诉他,肖卓然已经被正式任命为陆军705医院的副院长了,而且定级为副团级。据说丁院长老病复发了,肖卓然回到705医院后,要全面主持工作。汪亦适这才明白,肖卓然要大展宏图了。
04
一三五师部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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