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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晚在香亭山脚下投宿客店,正好位居三乡交界处,五指峰拱卫,进退皆宜。
子夜时分,谢皎枕刀自醒,床前月光不偏不斜,算来只睡了三两个时辰。
隔壁徐覆罗鼾声如雷,她酣意全无,披一件莲子白的罩衣,恍闻窗外有琴声,吱呀踏雪出门。
五峰指月,西洞庭连山迭迭。
谢皎沿山麓信步游走,风涛入耳,果林簌簌。山茶雪柳不知年,影流如波,她循着琴声拾阶而上,石径一地白霜。
行不多时,已至香亭山腰,俯瞰脚下一片灯火,心怀涣然开阔。
她跨过溪桥,流水叮铃咚隆的响。夜游人折取两支长腰芦花,插立背后刀鞘,交错一摆,好似威风翎。
意兴所至,桥边恰有一面饱受风吹的石壁,幸在莓苔无多。她使把匕首,嘭嘭几下,砍去横斜的垂叶枝柯,月光照之如鉴。将落锋时,却听山顶琴声蓦地里一停。
谢皎哎呀一声,心道:“是我唐突,叫人误会了。”
她虽心怀歉意,匕首却铮铮不停。金石交锋,一笔书尽,脚复拾级投林,要与那素昧平生的琴师告歉。
流水复奏,直如魂牵梦萦。香亭山顶独有一座六角亭,谢皎早望见一道白衣背影独坐其中。一琴独言,一松独倚,人前所向,平沙天涯,不与他照面,有违清风良夜。
“等什么呢?”
她轻轻试探,鸟呓啁啾,芦花细簌有声。
“等一个,怀民亦未寝。”
白衣琴师并没如她意料中回头,嗓音确是颇合耳缘。
谢皎放下心来,明白对方乃性情中人。
他膝上横琴,抬臂之际,露出受月光相激的琴徽,珠蚌焕然分明。于是她不再近前,盘膝坐石,静听亡父少年时所谱的无名旧曲。
六角亭在芦花深处,一阵烂漫后,谢皎成了白头媪,山下事尽不愿想。
琴师目极天水,她又轻声道:“看什么呢?”
“秀州很少下雪,”他说,“我在看雪。”
谢皎支颐道:“其实我是哑子,听不见你说话。”
琴师笑道:“很巧,我也是瞎子,眼前一片白茫茫。”
“我陪你看雪,你也看不见我?”
琴师和雅道:“请入亭相见,膝下卧猫,恕我动弹不得。”
“不必,”谢皎展颜一笑,“散了梦,没人陪我下红尘。”
琴声淡妙,淙淙如太古清泉。他又开口道:“此处名叫芦香亭。四十年前,湖州太守苏东坡因言获罪,只凭一桩乌台诗案被押回京。他行经太湖,便想在此投水自尽。”
谢皎道:“敌友一齐保他,幸也不幸。”
琴师道:“是啊,总有人待他好,也算一种本事。”
她琢磨道:“这种本事,好也不好。非得泥泞满身,否则师从无门。”
琴师道:“保他之余,当初一齐倾轧他的人,又何尝不是宿敌兼旧友?”
“中庸之道,乐天知命,最遭两头忌恨。”
“有理,”琴师淡笑,“里外做不得人。”
星斗横天,一曲终了,他抬琴搁置一旁。谢皎正襟危坐,郑重道:“人间都一样。一了百了,不合算。”
琴师意有所指:“四十年过去,短么?”
她起身婉拒:“江湖人不谈国事,我只来祭龙,请你早下山去吧。”
“山顶冷,”他言有黯然,“山下更冷。”
谢皎站在磐石上,伸展腰肢,自以为尽心,提点他道:“你是官府人吧?盐帮不好捉,没带精兵良将,我奉劝你别以卵击石。”她想了一想,“也别投湖自尽,死不留名,太亏了。”
萍水相逢,又不曾睹他真容,无所谓“珍重”,亦不必湿司马青衫。
“你要走了?”
“嗯,”她打个喷嚏,用鼻音说,“好女人上天堂,坏女人走四方。”
太湖七十二峰瑟瑟飕飕,月色昏黄,谢皎叹道:“多谢残曲。”
她正要跳下石头,陡闻一声猫叫,琴师猛然振袖而起。他势如白鸟,随那只逃走的狸猫跳出芦香亭。亭外芦花遮掩,峭壁虽有三棵杉树高耸入天,琴师却一下子就没了身影,原来竟是一处陡坡。
谢皎惊噫一声,脚在心前动,两步飞进亭内。
她左脚踏上美人靠,右手扶紧柱子,探头失声道:“喂!”
白翎将军一再朝前倾身,拂开摇曳雪波,左臂骤沉,莫名捞上来一只手。
琴师满襟是雪,人似醉宿芦花中,万幸没摔下坡头。他松披一件鹤氅,内衬并不捂得十分严实,敞出大片胸膛,颇显放浪。
山风当面,威风翎止不住跳摆。云破月开,飞白纷纷落下,谢皎难得愣住心神,瞳中照出他的眉目,悬榜画像在眼前一闪而过。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如梦初醒地避开双目,好声道:“抓紧我,我拉你上来。”
她攥牢那只冷手,鬼迷心窍,将手提凑耳旁,眨眼听指,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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