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通草花盆景如被寒霜,刹时蜷缩凋朽。乌履方动,谢皎一把扣住赵别盈手腕,目光炯炯地端详无面人,不假思索道:“我好奇很久了,莫非你才是傀儡?”
“你不希望我是?”
“朽木蠹才无所谓,聪明人做傀儡,暴殄天物。”
“聪明人何其多?”他轻描淡写道,“活到最后的聪明人,只能有一个。”
“梦里杀你,替你解脱,如何?”
“请。”
他太坦然,谢皎莽吃个瘪,好大不自在,哼道:“请神容易送神难,我才不上当。”
月光如积雪没膝,檐下嗒嗒滴滴,穿引雨中珠,声音死板,颇叫谢皎烦心。
赵别盈怡然不移,她缓缓松手,移目镜台,一时雄心万丈,一时颓唐如败将,最后不甘道:“我若能活三千年,与天地同寿,也会变做聪明人,与世无俦,你们谁也比不得我。”
“大椿之寿,酿春露,饮秋酒,八千年速朽,一白酹下,沧海横流。”
赵别盈移行窗前,天地间绿盖晃眼,翻作泼雨声。他回头看她一看,谆谆道:“江山易改,可我还是我。八千年独寿,才智纵比天高,徒留五丈原之约可赴。一同喝酒的人都不在了,比无可比,并肩无俦,远不值当。”
谢皎风凉道:“你说这话,拔地万丈,不落尘俗,活像个夺人舍的老神仙。”
“神魔本就同住人心,势均力敌时,行止便一如常人。我此番假托赵别盈躯壳,敢问阁下心魔正藏身何处,磨刀霍霍向我?”
谢皎看破他的意图,料峭一笑,手持牛角梳,对镜一梳梳到尾,自矜道:“梦留浅表,魔在不思议境界,独我看得见。你就算借来天皇老子的躯壳,也诈不出分毫。”
赵别盈稍显意外之态,挪目窗外,沉沉道:“你心向魔,不向我。”
香鸭将尽,嗒嗒声愈急,东坡卷簌簌响动,神秀阁一瞬落针可闻。镜面浮出两行金粉小字,书称:“牡丹只合朱门老,洛阳不改神君宴。”
“咦,神君宴?”
铜镜闪烁,她凝神凑近,冷不防一声惨叫,双手遮脸,仓皇跌落绣墩。
镜中赫然有一名老妇人,鹤发鸡皮,摔坐在地上,体态佝偻爬离宝座鉴台,如逃妖魔巨口。
谢皎一路跌跌撞撞,手脚并用,蚰行藏往睡榻,遁入锦衾,抖作一团,三千年光阴碾得筋骨嘎吱作响。绣墩没头乱滚,隆隆当当,南窗砰砰击墙,冷雾如天河倒灌。
赵别盈人形渐弥雾中,乘仙槎而去,叹道:“既要聪明世故,又怕老态龙钟,人啊人,总想一双两好。头朝南,脚向北,风邪侵脑,你还不快醒?”
“我没开,你没开,哪个混账开窗,偏为我引风邪!”她愤愤想道,孰料动弹不得。
老和尚在深脑唱咒,谢皎浑身如木,惧不能眠。
大哥写了十来副红条子,张满甜水巷内外,晚夕人尽皆知,谢学士家的幺女遭了魇。四邻登门送糕赠布,食百家米,做百衲衣。每逢见墙,必驻足留意谢大郎锋利如剪的笔迹:“天皇地禄,小儿夜哭。君子一念,睡到日出。”
“魔还在否?”老和尚嗡诵不休。
她一身汗下,恶向胆边生,哧的挣破了百衲衣,扫碎一众糕饼碟碗,目光如炬,邀功道:“叫我一口吞了!”
老和尚咕咚敲裂木鱼,一惊之下,万籁顿止,一百零八粒念珠分崩雨跃。
“吞藏在我肉身浮屠,一人镇守到死!”
……
……
谢皎霍然睁眼,仰躺床榻间,肺腑戾气如蒸,手中扔握一卷皱烂的东坡诗集。喉咙受冷风热息交激,隐隐发干作痛。
“铜驼陌上会相见,握手一笑三千年。牡丹只合朱门老,洛阳不改神君宴。”
她侧身而卧,平复一番心绪,借灯屏微光,迷迷瞪瞪翻书查证。孰料此页之后另启新题,神思当即澄明,原来铜驼二句实乃末句,恰到好处,续无可续,洛阳牡丹才是梦幻泡影。
罩衣展挂床屏,腰带随风淅淅飘起。谢皎起初不以为意,倏忽一个激灵,奓了寒毛,伸手试摸嘴角,并无小泡。
她仔细回想,销窗后,徐覆罗来敲一趟,不得应而去。为防他无赖耍闹,自己睡下之前,确认关死了南窗,不致伤秋气躁。
嗒,嗒,嗒嗒,嗒嗒嗒。
念珠重又聚拢掐转。
六十粒人骨持珠,正满一甲子,无起无尽,一珠一咒,吊在一双黑甲喙指的鹰爪间,周而复始地掐动。
宝座镜台里,赤发僧两眼瞑合,坐绣墩入定。他每掐诵一周,面目便苍白一分,似是承受碎骨巨压,又像如释重负,痛快交加,薄唇愈发鲜艳。
两人隔道床屏,一折一拐,相距不过三尺,彼此间呼吸吐纳分毫可闻。谢皎气息弗乱,一瞬不眨,死盯着镜面,缓朝枕下伸手,用力攥住刀柄,直觉刀身隐约一振。
她心下大定,刀既在手,一杀了事,谁管是梦是真。
嗒嗒嗒,嗒嗒,嗒,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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