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扫着雌伏的世界;清晰时则辨出那是九十九支火把,由数百的人簇拥着跑过来。火光起伏跳荡,照亮了河南河北的高粱。前边的火把照着后边的人,后边的火把照着前边的人。爷爷把父亲从背上放下,用力摇晃着,喊叫着:

    “豆官!豆官!醒醒!醒醒!乡亲们接应我们来了,乡亲们来了……”

    父亲听到爷爷嗓音沙哑;父亲看到两颗相当出色的眼泪,蹦出了爷爷的眼睛。

    爷爷刺杀单廷秀父子时,年方二十四岁。虽然我奶奶与他已经在高粱地里凤凰和谐,在那个半是痛苦半是幸福的庄严过程中,我奶奶虽然也怀上了我的功罪参半但毕竟是高密东北乡一代风流的父亲,但那时奶奶是单家的明媒正娶的媳妇,爷爷与她总归是桑间濮上之合,带着相当程度的随意性偶然性不稳定性,况且我父亲也没落土,所以,写到那时候的事,我还是称呼他余占鳌更为准确。

    当时,我奶奶痛苦欲绝对余占鳌说,她的法定的丈夫单扁郎是个麻风病人,余占鳌用那柄锋利的小剑斩断了两棵高粱,要我奶奶三天后只管放心回去,他的言外之意我奶奶不及细想,奶奶被爱的浪潮给灌迷糊了。他那时就起了杀人之心。他目送着我奶奶钻出高粱地,从高粱缝隙里看到我奶奶唤来聪明伶俐的小毛驴,踢醒了醉成一摊泥巴的曾外祖父。他听到我曾外祖父舌头僵硬地说:“闺女……你……一泡尿尿了这半天……你公公……要送咱家一头大黑骡子……”

    奶奶不管她的胡言乱语的爹,骗腿上了驴,把一张春风漫卷过的粉脸对着道路南侧的高粱地。她知道那年轻轿夫正在注视着自己。奶奶从撕肝裂胆的兴奋中挣扎出来,模模糊糊地看到了自己的眼前出现了一条崭新的、同时是陌生的、铺满了红高粱钻石般籽粒的宽广大道,道路两侧的沟渠里,蓄留着澄澈如气的高粱酒浆。路两边依旧是坦坦荡荡、大智若愚的红高粱集体,现实中的红高粱与奶奶幻觉中的红高粱融成一体,难辨真假。奶奶满载着空灵踏实、清晰模糊的感觉,一程程走远了。

    余占鳌手扶着高粱,目送我奶奶拐过弯去。一阵倦意上来,他推推搡搡地回到方才的圣坛,像一堵墙壁样囫囵个儿倒下,呼呼噜噜地睡过去。直睡到红日西沉,睁眼先见到高粱叶茎上、高粱穗子上,都涂了一层厚厚的紫红。他披上蓑衣,走出高粱地,路上小风疾驰,高粱嚓嚓作声。他感到有些凉意上来,用力把衰衣裹紧。手不慎碰到肚皮,又觉腹中饥饿难忍。他恍惚记起,三天前抬着那女子进村时,见村头三间草屋檐下,有一面破烂酒旗儿在狂风暴雨中招飐,腹中的饥饿使他坐不住,站不稳,一壮胆,出了高粱地,大踏步向那酒店走去。他想,自己来到东北乡“婚丧嫁娶服务公司”当雇工不到两年,附近的人不会认识。去那村头酒店吃饱喝足,瞅个机会,干完了那事,撒腿就走,进了高粱地,就如鱼儿入了海,逍遥游。想到此,迎着那阳光,徜徉西行,见落日上方彤云膨胀,如牡丹芍药开放,云团上俱镶着灼目金边,鲜明得可怕。西走一阵,又往北走,直奔我奶奶的名义丈夫单扁郎的村庄。田野里早已清静无人,在那个年头里,凡能吃上口饭的庄稼人都是早早地回家,不敢恋晚,一到夜间,高粱地就成了绿林响马的世界。余占鳌那些天运气还不错,没碰上草莽英雄找他的麻烦。村子里已经炊烟升腾,街上有一个轻俏的汉子挑着两瓦罐清水从井台上走来,水罐淅淅沥沥地滴着水。余占鳌闪进那挂着破酒旗的草屋,屋子里一贯通,没有隔墙,一道泥坯垒成的柜台把房子分成两半,里边一铺大炕,一个锅灶,一口大缸。外边有两张腿歪面裂的八仙桌子,桌旁胡乱搡着几条狭窄的木凳。泥巴柜台上放着一只青釉酒坛,酒提儿挂在坛沿上。大炕上半仰着一个胖大的老头。余占鳌看他一眼,立即认出,老头人称“高丽棒子”,以杀狗为业。余占鳌记得有一次在马店集上见他只用半分钟就要了一条狗命,马店集上成百条狗见了他都戗毛直立,咆哮不止,但绝对不敢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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