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刀从那个队员胸口里撕出来。
父亲跟着爷爷走过因天空的灰暗而变得明亮起来的公路,在路东边那片同样被扫射得七零八落的高粱地里,翻看着那些东一个西一个的弟兄们。刘大号还跪在那里,双手端着大喇叭,保持着吹奏的姿式。爷爷兴奋地大叫:“刘大号!”大号一声不吭。父亲上去推了他一把,喊一声:“大叔!”那根大喇叭掉在地上,低头看时,吹号人的脸已经像石头般僵硬了。
在离开河堤几十步远,伤损不太严重的高粱地里,爷爷和父亲找到了被打出了肠子的方七和另一个叫“痨痨四”的队员(他排行四,小时得过肺痨病),痨痨四大腿上中了一枪,因流血过多,已昏迷过去。爷爷把沾满人血的手放在他的唇边。还能感到从他的鼻孔里,喷出焦灼干燥的气息。方七的肠子已经塞进肚子,伤口处堵着一把高粱叶子。他还省人事,见到爷爷和父亲,抽搐着嘴唇说:“司令……我完了……你见了俺老婆……给她点钱……别让她改嫁……俺哥没有后……她要走了……方家就断了香火啦……”父亲知道方七有个一岁多的儿子,方七的老婆有一对葫芦那么大的xx子,奶汁旺盛,灌得个孩子又鲜又嫩。
爷爷说:“兄弟,我背你回去。”
爷爷蹲下,拉着方七的胳膊往背上一拖,方七惨叫一声,父亲看到那团堵住方七伤口的高粱叶子掉了,一嘟噜白花花的肠子,夹带着热乎乎的腥臭气,从伤口里蹿出来。爷爷把方七放下,方七连声哀鸣着:“大哥……行行好……别折腾我啦……补我一枪吧……”
爷爷蹲下去,握着方七的手,说:“兄弟,我背你去找张辛一,张先生,他能治红伤。”
“大哥……快点吧……别让我受啦……我不中用啦……”
爷爷眯着眼,仰望着缀着十几颗璀璨星辰的混沌渺茫的八月的黄昏的天空,长啸一声,对我父亲说:“豆官,你那枪里,还有火吗?”
父亲说:“还有。”
爷爷接过父亲递给他的左轮手枪,扳开机关,对着焦黄的天光,看了一眼,把枪轮子一转。爷爷说:“七弟,你放心走吧,有我余占鳌吃的,就饿不着弟媳和大侄子。”
方七点点头,闭上眼睛。
爷爷举着左轮手枪,像举着一块千斤巨石,整个儿人,都在重压下颤栗。
方七睁开眼,说:“大哥……”
爷爷猛一别脸,枪口迸出一团火光,照明了方七青溜溜的头皮。半跪着的方七迅速前栽,上身伏在自己流出来的肠子上。父亲无法相信,一个人的肚子里竟然能盛得下那么多肠子。
“『痨痨四』,你也一路去了吧,早死早投生,回来再跟这帮东洋杂种们干!”爷爷把左轮手枪里仅存的一颗子弹,打进了命悬一线的“痨痨四”的心窝。
杀人如麻的爷爷,打死“痨痨四”之后,左轮手枪掉在地上,他的胳膊像死蛇一样垂着,再也无力抬起来了。
父亲从地上捡起手枪,插进腰里,扯扯如醉如痴的爷爷,说:“爹,回家去吧。爹,回家去吧……”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爷爷说。
父亲拉着爷爷,爬上河堤,笨拙地往西走去。八月初九的大半个新月亮已经挂上了天,冰凉的月光照着爷爷和父亲的背,照着沉重如伟大笨拙的汉文化的墨水河。被血水撩拨得精神亢奋的白鳝鱼在河里飞腾打旋,一道道银色的弧光在河面上跃来跃去。河里泛上来的蓝蓝的凉气和高粱地里弥散开来的红红的暖气在河堤上交锋汇合,化合成轻清透明的薄雾。父亲想起凌晨出征时那场像胶皮一样富有弹性的大雾,这一天过得像十年那么长,又像一眨么眼皮那么短。父亲想起在弥漫的大雾中他的娘站在村头上为他送行,那情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他想起行军高粱地中的艰难,想起王文义被流弹击中耳朵,想起五十几个队员在公路上像羊拉屎一样往大桥开进,还有哑巴那锋利的腰刀,阴鸷的眼睛,在空中飞行的鬼子头颅,老鬼子干瘪的屁股……像凤凰展翅一样扑倒在河堤上的娘……拤饼……遍地打滚的拤饼……纷纷落地的红高粱……像英雄一样纷纷倒下的红高粱……
爷爷把睡着走的我父亲背起来,用一只受伤的胳膊,一只没受伤的胳膊,揽住我父亲的两条腿弯子。父亲腰里的左轮手枪硌着爷爷的背,爷爷心里一阵巨痛。这是又黑又瘦又英俊又有大学问的任副官的左轮手枪。爷爷想到这支枪打死了任副官,又打死了方七、“痨痨四”,爷爷恨不得把它扔到黑水河里,这个不祥的家伙。他只是想着扔,身体却弓一弓,把睡在背上的儿子往上颠颠,也是为了减缓那种锥心的痛疼。
爷爷走着,他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在何处,只是凭着一种走的强烈意念,在僵硬的空气的浊浪中,困难地挣扎。爷爷在昏昏沉沉中,听到从前方传来了浪潮一样的喧嚷。抬头看时,见远处的河堤上,蜿蜒着一条火的长龙。
爷爷凝眸片刻,眼前一阵迷蒙一阵清晰,迷蒙时见那长龙张牙舞爪,腾云驾雾,抖搂的满身金鳞索落落地响,并且风吼云嘶,电闪雷鸣,万声集合,似雄风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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