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也找不到痕迹了。只是那一小块草坪,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留下了一块焦黑的土壤,绿油油的草地上,仿佛有一个难看的疤痕。直到我们所有人都搬离了那栋别墅,那块被烧焦的草坪,都依然还是光秃秃的样子。
——我经常在想,我当时其实就应该知道,这是上帝给我们的暗示,只是我们都忽略了而已。我们其实早就提前看过预告片了。
唐宛如拆完线之后,就被她父母接回了家。
出了这样的事情,她父母没有找我们麻烦,已经算很通情达理了。所以,我们也很难指望他们再把女儿交给我们照顾。在整个搬家的过程中,她父母都铁青着一张脸。特别是她父亲,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不断地把箱子在地板上重重地放下,发出愤怒的响声。
我其实很能理解他们。他们仅仅只是给我们脸色看,而没有冲上来把我们殴打得披头散发已经算仁至义尽了。如果我的女儿脸上被这么拉出道口子,我一定报警,横竖闹上法庭,不赔个七八十万的,我绝对没完。虽然在这场事故里,没人清楚到底是谁把唐宛如推倒在茶几的玻璃碎片上,但既然没有谁是罪人,那么所有的人,就都是罪人。
谁能说自己的手是干净的呢?
我和顾里赔着笑脸,前前后后地尾随着他们,一会儿倒水,一会儿帮忙抬箱子,尽管大多数时候我们都被冷漠地无视着。我看见顾里的脸都笑僵了。她这种楚楚可怜而又狼狈阿谀的样子,让我看着难受。有好几次她拿着水杯的手递过去,然后就尴尬地停在空气里。我不得不伸出手将那个杯子接过来,无奈地放在窗台上。
走的时候,唐宛如的爸爸什么都没说,他甚至没有对我和顾里打招呼告别,他把箱子一个个扛上车的后备箱,然后用力地摔上了车门。他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来表达他内心对我和顾里的愤怒。小区草地上本来悠闲踱步的几只鸽子被这响动惊得飞起来在半空中慌乱地扑腾着翅膀。它们翅膀扇动的声音在安静的清晨听起来格外地凄凉。
倒是唐宛如的妈妈,走时冲我和顾里有点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她抹了一把湿润的眼角,说:“你们几个啊,从小就爱闹出点儿事儿来,大大小小,闯祸不断。但你们说这次这事儿……这事儿怎么说啊……宛如好歹是个大姑娘,尽管没你们几个漂亮,但也端端正正的啊,可现在脸上这么一条疤,哪家小伙子看了心里能舒坦啊……”她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哆嗦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你还在瞎讲那些有啥用啊!赶紧走了!”唐宛如的爸爸从车上下来,冲着我们这边铁青着脸大吼。他苍白的胡须剧烈地抖动着,他眼眶一圈的皮肤像铁锈一般的红。
他们家的那辆破旧的帕萨特终于突突突地开走了,转眼就消失在小区门口。那辆车看起来太平凡,太普通,甚至太穷酸,太狼狈,它和这个别墅区里经常出没的各种奔驰宝马、法拉利保时捷实在太不相称。就像刚刚在收拾房间时,唐宛如父母就时不时地彼此小声商量着,这个饭盒虽然裂开了,但还能拿回家当肥皂盒,那个断了齿的梳子先别丢了,回头家里养个宠物,可以用。他们像所有上海老一辈的普通百姓一样,精打细算着生活,他们是从石库门弄堂里走出来的一代,他们才是真正上海生活的模样。而反倒是我们,今天穿着Cian Louboutin的红底鞋参加一个化妆品的发布会,明天躺在三亚海棠湾的金色沙滩上往胳膊大腿上仿佛刷油漆一样地涂防晒霜,这种生活看起来,反倒是那样地不真实。
我突然想起唐宛如曾经对我说过的一句话,那是在几年前,她和我们一起,去佘山别墅崇光家里参加崇光的生日会时说的,当时,她一边按着自己胸口的礼服裙防止它掉下来,一边环顾着周围金碧辉煌的建筑和周围锦衣华服的人们,激动地说:“这真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啊,我看起来真不属于这里!”
几年后的今天,她真的离开了她不属于的那个世界。
其实,我们谁又曾真正地属于过那里呢?
借来的衣服,终究是要还的。借来的人生,也一样。
之后的日子里,我只要一有空,就会去唐宛如家找她。我和她一起逛街,一起在沙发上看电视,一起去健身房锻炼身体,一起去电影院看一些大众喜闻乐见的爆米花电影。我甚至和她一起没事儿又去宜家开始闲逛起来。要知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去过宜家了。当年的我们,包括顾里在内,都会被这些琳琅满目的北欧简约设计迷得晕头转向,恨不得在卧室里摆上八张不同的床。而自从工作了之后,我眼睁睁地看着顾里把FENDI的沙发往家里扛,看着她开始买十几万一盏的水晶灯,看着她模仿着宫洺的一切,努力让自己朝着那个永远生活在杂志页面间的假人进发。但是说实话,当我躺在那个每平方米的价格和房地产差不多的沙发上时,我并没有觉得多快乐。我不敢像当初在寝室里一样,抱着一大瓶可乐,和南湘头靠头地一起在上面翻杂志,手里的爆米花和饼干屑掉一沙发也不怕。我小心翼翼地横躺在奢侈的布料上,一动不动,感觉躺在太平间的不锈钢板上应该也就差不多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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