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一栋三万五千块钱的房子。给牛大人盖房子,我敢赚一块钱吗?你当时给了我两万七千块钱,说就算是清了。像您这样官大势大的太太们这么说,我们敢怎么样?盖那栋房子,连工带料,我就赔了七、八千块钱。您当时答应我找官活给我做,那点儿钱,我就算孝敬大老爷了。后来,我不但一点儿官活没包上,而且每次我来,都不许我见您,可是王大耳朵把活都包去了。现在我也不再想做官活。我要我的钱。八千块钱加这三年的利钱,应当是一万两千多。我是生意人,不能像你们做官的在纸上写点儿什么,就能上千上万的进洋钱。”牛太太不肯付钱,并不是说什么道理,只是说她没有钱,意思是不打算给。商人失去了客气礼貌,说话声音越来越大,甚至于要打官司告状。素云在里间屋愁眉苦脸。曾太太觉得当时太难为情,就和木兰从另一个走廊连忙溜走了。后来,木兰听素云说,由于门房儿答应代垫四千块钱给那个商人,事情才算了结。其实说是四千块钱,商人只拿到三千。
另外一次前去探亲,木兰又知道了一件事,也是素云引以为恨的。木兰发觉牛太太,也就是素云她妈,在家有一个私生女儿,叫黛云,八岁大。黛云像一般的私生子一样,非常聪明,不过没有她母亲美。脸上多肉,嘴很敏感的样子,倒像她父亲。非常活泼,爱说话,可以说是家里的一个精灵鬼儿。牛太太虽然把丈夫看得很紧,禁止他纳妾,可是也不能完全阻止他在外头有那种事情。她发现之后,大怒,立刻逼着丈夫丢开那个情妇。她丈夫一向俯首贴耳惯了,至此颇觉丢脸,像个逃学的顽童一样,只好老老实实的就范。黛云的母亲接受了三千块大洋,被送回南方去,禁止再踏进北京城,否则后果严重。那时牛家气焰正盛,黛云的母亲知道马祖婆的虎威,不可与之抗衡,悄悄儿南下,被迫把女儿扔下。那时黛云正好六岁。现在她不得不叫牛太太“妈”,但是由于环境关系,不久就变成了个小叛徒。
等袁世凯成为中华民国的总统,牛太太觉得时机已至,可是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打算给丈夫弄个官职,竟然失败。袁世凯很有用人的眼力,他用人的时候儿,他知道这个人求官的动机为何——求钱,求名,求势力,求女色,他总让人人称心如愿。可是他决不愿用像牛思道过去那么名声狼藉恶迹昭彰的人,让自己的新政权受到污染。所以他对为牛思道说项的人,说先让他休养些日子,这样说来还算中听。牛家遭受了这种挫折,也渐渐接受了这种新形势,于是在民国二年,决定搬到天津去住。住在租界里,交新的朋友,形成新关系,也摆脱了旧日闲话中伤的气氛环境。
在曾家,素云感觉到那种气氛——因为这些事情只有感觉到,并不是谁分明用嘴说出的。由于素云对仆人的态度,这种紧张的情形越发加甚。她的丫鬟金香,向来跟别的丫鬟很冷淡,从不接近,因为素云不鼓励她去和别的丫鬟厮混,或是和她们亲密结交。一天,金香向曾太太的丫鬟凤凰找碴儿吵架。凤凰很高傲,话里有一两句显示讽刺的味道。金香向主人告状。素云把这件事告到婆婆那儿去的时候儿,婆婆早已听见自己的丫鬟说过那次口角发生的情形,因此不肯在素云面前责骂凤凰,素云就把这件事做为自己在家里站不住脚的证明。
因此之故,素云常常请求回天津娘家去。在曾家,有老祖母高高在上,下有干练的曾太太,使那么个大家庭人人各守其份,各尽职责,素云的跋扈飞扬的本性,压制得无法施展,她颇为不乐。素云虽然是离开北京到天津娘家去住,可是她并不和曾家的生活一刀两断。不管古往今来,每个人的生活,一定会影响他周围的别人,尤其是家族的关系。素云离开北京,在天津的所作所为,和不满足的野心,就影响了经亚,就犹如木兰的生活之影响荪亚,此种情形,容后再说。
在目前,荪亚是闲在家里,享福度日,经亚在政府机关里有个差事。荪亚向父亲说,政府目前太不安定,并且因为到了民国时代,也许不应当像以往那样做官,他自己也可以走另外一个行道儿,他若再多念点儿书,也未尝不可。一个二十三岁的青年,他也正遭遇到选择职业的问题。他没有向父亲说出口的,是他厌恶政治。
他父亲对民国这一代并不热心。似乎是由于政权的转移,满清官场那种味道都已破坏无余。他觉得民国的官服太可笑。他在不得已之下才剪去了辫子,认为这是老年人的老不正经,颇失老人的尊严。倘若他在新政府为官,他要不要穿那种丑陋的怪裤子?穿那种怪领子的衬衫?也系上那样的领带?要不要像自己几个老同僚看来那么滑稽可笑?穿着中国的长袍而带上外国的呢帽,看来又成什么样子呢?曾文璞是一个高雅之士,为了身份体面,也戴瓜皮帽盔儿一直戴到老,这种帽子和他的中国长袍儿是正相配合的。因为他习惯于中国长袍儿轻松洒脱、飘飘然的线条,走起来显得步态大方而悠闲从容,他想自己穿着裤子让人看到,真是件可怕的事。因为外国绅士穿裤子,才走得那么快,像贩夫走卒那么没有尊严,所以中国才叫他们直腿鬼子。他看见些年轻的返国留学生,还有南方来的革命党人,走路拿着文明棍儿,戴着烟囱帽子,说南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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