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回第六章(2 / 6)  饥饿的女儿首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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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背光,走向她的男人又戴着帽子,来人的五官轮廓不分明,只觉得他个儿高,身子直直的。母亲顿时害怕起来,想这下自己真完了,她绝望地把眼睛掉到一边去。因为恐惧,她的脸通红,呼吸不均匀,成熟挺拔的胸部一起一伏。

    男人叫松绑。

    母亲这才正眼看清进来的是一个英俊的青年。他关切的眼神,一下子就触动了她的心。

    大姐生性浪漫,老是没命地爱上什么男人,我没法阻止她的讲述,也没本领重新转述她说的故事。我只能顺着大姐的描述,想象这场一见钟情中的逻辑:一个乡下姑娘,敢为贞操拼命,长相又俏,或许正是这个袍哥头心目中看家老婆的标准。他自己也是个从社会底层爬上来的帮会小头目,本能地不信任这个大城市里,象苍蝇一样围着他转,赖在他床上的风骚女人。

    他看了看母亲,与工头咕哝了二句话,就匆匆走了。

    母亲那天被松了绑,躲过一难,又开始下班上班,渐渐忘了这件事,就象忘了她年轻的生命中已多次历经的危急。她节衣缩食,想积攒钱寄回家乡。二个月后,一天放工时,着工装的女工们正在过例行的搜身——厂里怕女工带走棉纱团、布片之类的东西——工头却满脸笑容走过来,请母亲到厂门外去。

    她出了大门,一下楞住了:一辆新崭崭的黄包车停在那里,每个金属部件都亮得晃眼,穿着整齐的车夫恭敬地等在一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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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种时代,到那种餐馆的男客个个西装革履,头发胡子修剪得体,女客则一律高跟皮鞋,烫着和好莱坞电影里女演员一样波浪的发式,耳环,项链,别针,手镯,把自己披挂得琅当作响。旗袍也都是锦缎,开叉到时风该露的顶端位置。

    大姐从小是个摆龙门阵的能手。和上辈人不同,她这一辈摆的已经是电影和小说。我那时才几岁,总是缩手缩脚在一个角落,张着嘴,不作声地听这些回城探亲时间过长的下乡知青聚着讲故事。他们坐在两张床和地板上,挤挤团团地嗑着瓜子。恐怖的山间鬼魂,国民党特务梅花党,或是知青间谈恋爱。有时是亲历的实事:与农民打群架,反抗乡村干部欺压动了刀子,最后被公安局枪毙。故事一个接一个,有时全室哄笑,有时唏嘘一片。

    母亲嫌我不做家务,老在阁楼下喊“六六下来!”弄得大姐认为我讨嫌,也赶我走。我每每做完了事,就在阁楼门口蹲着听,以便再要做事时下楼快些。

    我不知道这段家史,有多少是大姐在过龙门阵瘾。说实话,大姐比我更适合当一个小说家。大姐没有受完足够的教育,她的黄金岁月都给文革耽误了。怎么追也追不回。有一次她对她过去的几个知哥知妹说,命运不帮忙,要是能让她做个作家,她的经历足够写成好多部精彩的小说。我一旁听着,替她抱屈,觉得她太可惜了。

    但是在这时,我很难把她勾勒的母亲那时的形象,与如今臂腿粗壮,身材上下一般大小,没好脾气,非常不女性化的母亲合成一体。

    我努力想象:母亲穿了她最喜欢的靛青色布旗袍,衬出苗条玲珑的身段,布鞋,没有一件装饰品,一头黑发光顺地往后梳成两条辫子,露出额头,就是剪成短发也行。但她的眼睛黑而清亮,和她的脸色一样羞涩,在她微微一笑时,既温柔又妩媚,的确很美。大姐是对的,母亲不可能没拥有过青春。

    坐在母亲对面的那个青年男子,更为神采飞扬。

    他,一身考究的白西服,头发看来是在理发店整治过的,体面,黑黝黝的头发,上了油,眼睛与眉毛有梭有角,长得比当今电影院门前广告上的明星还帅,不象三十四十年代电影里的奶油小生,或戏台上的白面书生。八角灯笼光线柔和,桌上蓝花边盘碗勺碟,瓷面细腻,一式光洁透亮。星月上升到天空,山城万家灯火闪烁。母亲微微低垂脸,没吃菜,双手安静地放在膝上。

    他们在说什么呢?母亲竟然忘记了生平第一次穿罗戴绸进大饭馆的拘谨不安,聚精会神地听起那个男子讲他自己的身世。这个身世,是那个男子说给母亲听,母亲在不知什么时候说给大姐听,大姐在这一个晚上摆给我听。

    他说他老家在四川安岳,家贫,母亲给人洗衣做衣,父亲有力气,给人抬滑杆。母亲前后生了11胎,只有第8胎和11胎活下来。母亲给他取了个小名“长生娃”,想他顺当长大,盼长生平安;给弟弟取小名“火林娃”,算命先生说弟弟水气邪气重,求个吉利。

    1938年安岳害瘟疫,又天旱,他的父母先后不到一周得病去世。当时他十四岁,弟弟五岁,他们成了街上的叫花子。有一天,他跟前经过一队拉壮丁的人马,其中一人很象早些年远走他乡的舅爷。他跟上部队,做了当伙夫的舅爷的助手,这支川军杂牌部队兵员不够,也就不赶他走,反正他不拿饷。部队1942年入驻重庆时,他已成了宪兵队的小头目。抗战前,重庆袍哥已近六七万人。川军里几乎全是哥老会袍哥,他在礼字位第五排,难怪工头见了他那副龟孙子相:礼字在低层社会影响大,职业袍哥结交有钱有势兄弟,摆设红宝,聚赌抽头,买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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