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着不同的气味,并且包裹得很严。就好像古代的部落,有着一种封闭自守的性质。走在妹头家的弄堂里,他觉得妹头也变得不可思议了。他的大头在热辣辣的太阳底下,潺潺地流着汗。他们这些男生女生都没有午睡的习惯,也不怕热,在别人午睡的时候,他们串着门。弄堂里很清静,人们都躲在家里,太阳把石板地晒得白森森的。妹头家内阳台的窗户上垂挂了竹帘子,竹帘的缝隙里,透着耀眼的亮光,显得房间就有些暗,但却令人心安。妹头穿了一件无袖的方领衫,和一条花布裙子,裙子稍短,露出了浑圆的膝头。上下两种花色不一样,一种是绿花,一种是桔色的花,显见得是不经意的家中的穿戴,却很意外地相配。妹头郑重也做得主地煮了一锅绿豆汤,早起就煮好凉在那里,现在还微温着,他喝了一碗,豆大的汗珠都出来了。她就绞了把毛巾给他,上面有着香皂和百雀灵香脂的气味,不是像阿五头和他那样的浓厚的人气,还有馊气。经这一会开场式的忙碌,终于把他安顿下来,两人的尴尬也好了些,渐渐地适应了新的处境。她这才想起去拿哥哥的白烨树皮的信给他看。柔软的白桦树皮上,写着流畅的钢笔字,抄写着一些激情洋溢的诗句,他看了看就放在了一边。妹头把缝纫机从内阳台拖进房间,接着她的永远不会完尽的缝纫活计。缝纫机的走针声,十分轻快,她又是十二分的熟练,一边踩着机器,一边同他说话。她又变得多话,教他如何应付毕业分配,说倘若真叫他插队落户去,他就不去,赖着,怕什么,最最坏了,也不过是插队落户,还怕人家不让他去?倘若不让他去,正好。她学着精明厉害的成年妇女,撇着嘴,开导他:有什么呢?你说是不是?真是的!然后看透了的样子,摇摇头。
这是和阿五头在一起完全不同的经验。和阿五头在一起,他是深奥的,现在,他则变得很浅薄。对,妹头就是这样,浅薄。他有些惭愧,可是有谁知道呢?别人知不知道无所谓,重要的是阿五头不知道。阿五头是沉迷在思想里的人,对俗世毫不关心。
他们说着话,不知不觉,那锅绿豆汤已经喝干了,身上的汗也凉了下来。在妹头的聒噪和缝纫机声,同时停止下来的一刹那,他们忽然听出了窗外的寂静。这不是一般的静,而是有意味的。因为午后的炎热已经过去,竹帘缝隙里的光也已变得柔和,太阳明明西移了,这时候的寂静就显得不自然了。它就好像是有意地,屏住了声气。他们便也不自然了,说话不像方才那么流畅,而是东一句,西一句的,并且都有些没情绪。妹头想他怎么还不走,就有些生气地猛踩缝纫机,态度明显不太友好了。他呢?并不是不想走,而是不知道该怎么走。太阳又下去了一些,正好下到那样一个角度,就是和窗上的竹帘的缝隙平行,它扁着进入窗内,房间里的光反而比方才亮和热了一些,但却有着一种阑珊的意思。他无论如何也要走了。他站起身时,妹头也站起身来,把手里的活计一团,朝机器上一扔,说,我带你走。妹头推开房门,没有朝弄堂走,而是朝相反的方向,向房屋的纵深处走去。他蒙着头脑跟在妹头身后,不晓得妹头带他到楼梯底下黑暗的过道里做什么。忽然眼睛一亮,面前开出一扇小门,门外是平展的清洁的鹅卵石夹道,流淌着明净如水的阳光,没有一个人。他溜出门去,走上了鹅卵石路面,身后的门关上了。事情到此,才有了些不正当的含义。
初冬的时候,他们就都有了去向。妹头分在一家中型国营羊毛衫厂里当质检工,他则如妹头预测的那样,去了郊县的崇明农场。去时他带了满满一板箱的书,大部分是从阿五头家中书橱里取出的,还有一些是从各学校图书馆流失到社会上,再在偶然间传到了各人手上。好像他不是去农场谋生,而是读书去的。这也是因为在心底深处,他决不以为他真的会在崇明农场待一辈子。倒不是说他有什么远大的理想,他们这样的,乱世里长成的少年,热情和颓唐都谈不上,而是务实的心。他所以不以为他会在崇明农场待久,亦是出于实际的经验。不是先前下去的知识青年都在陆续回来吗?所以不必太为前途挂虑。并且,在他这个年龄,还都是乐意离开家庭的,以为那样就可以获得自由。所以,他没有因为有人留在上海,他却去了崇明农场而感到委屈,只是和阿五头的分手使他伤感了一时。阿五头的情况本来和他很相似,上面的哥哥也是有去有留,但是他的父亲又一次进了牛棚,这不可能不影响他的分配。所以,很识相地,分配方案一下来,阿五头就报名去安徽插队落户。分手前,他俩又去了一次人民广场。这一回,两人都没有什么话说,互相觉出对方有些陌生,却又不知道该如何接近,了解,再交流。阿五头甚至已开始在啃原版的quot;康德传quot;,所啃得的一些东西大都与原义相去甚远,可池的思想却已被引进一个抽象的境地,与现实高远了。而他的,有关妹头的一些事情,却是浮在现实的表层。他们俩相距有十万八千里了。天色黑了,那山东人的风筝已经quot;扑quot;地一声落到地上,擦着地面,他们还没有回去的意思。暮色里,山东人在线轴上绕线的身姿看上去很寂寞。他绕完了,将风筝送了收起,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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