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递相献酬。炀帝忽然笑说道:“秦妃子既能标新取异,剪彩为花,与湖山增胜;众美人还只管歌这些旧曲,甚不相宜。是谁唱一个新词,朕即满饮三巨觥。”说犹未了,只见一个美人,穿一件紫绡衣,束一条碧丝鸾带,袅袅婷婷,出来奏道:“贱妾不才,愿腼颜博万岁一笑。”众人看时,却是仁智院的美人,小名叫做雅娘。炀帝道:“最妙,最妙。”雅娘走近筵前,轻敲檀板,慢启朱唇,就如新莺初啭,唱一只“如梦令”词道:
莫道繁华如梦,一夜剪刀声种。晓起锦堆枝,笑杀春风无用。非颂非颂,真是蓬莱仙洞。
炀帝听了,大喜道:“唱得妙,不可不饮。”当真的连饮了三觞,萧后与众夫人陪饮了一杯。酒才完,只见又有一个美人,浅淡梳妆,娇羞体态,出来奏道:“贱妾不才,亦有小词奉献。”炀帝举目看时,却是迎晖院的朱贵儿。炀帝笑道:“是贵儿一定更有妙曲。”贵儿不慌不忙,慢慢的移商拨羽,也唱一只“如梦令”词儿道:
帝女天孙游戏,细把锦云裁碎。一夜巧铺春,群向枝头点缀。奇瑞奇瑞,写出皇家富贵。
贵儿歌罢,炀帝鼓掌称赞道:“好一个‘写出皇家富贵’!不独音如贯珠,描写情景,亦自有韵。”又满饮了三杯,不觉笑声哑哑,陶然欲醉。只见守苑太监马守忠,进来跪奏道:“王义在苑外说造成一物来献上万岁爷。”炀帝见说王义,便喜道:“宣他进来。”不多时,只见马守忠领王义到阶前跪下,手里捧着一物,奏道:“臣妻姜亭亭,感万岁洪恩,自织成一帐,叫臣来贡上。”炀帝叫宫人取上来看,却是一个锦包,解开来,中间一物其黑如漆,其软如绵,捏在手中,不满一握。炀帝觉道奇怪,问道:“王义,这是什么东西?”王义道:“臣妻亭亭,日夕念陛下深思,无由可报,将自己头上的青丝细发,拣色黑而长者,以神胶续之,织为罗囗,累月而成。裁为帏幔,内可以视外,外不可视内;冬天则暖,夏天则凉;舒之则广,卷之可纳于枕中。”炀帝称奇,忙叫宫人撑开。
萧后与众夫人齐起身来看,只见烟气轻生,香云满室,广阔可施一间大屋。萧后对炀帝道:“不意此女能穷虑尽思到此,陛下不可不赏赍以酬其功。”炀帝见说,叫宫人将广绫二端,霞帔一幅,赐与王义道:“汝妻能穷尽心思,制成此帐,朕聊以此二物酬之。”王义接了,谢恩而出。炀帝对萧后道:“前日御妻说僧家禅床,可容数人,今此帐岂止数人而已哉!”便吩咐宫人:“将前日外国进来的合欢床,在显仁宫侧首明间里头,今快移到这里放下,把几十床锦褥铺上,将这顶青丝帐挂起来。”吩咐已毕,宫人多手忙脚乱,不一时铺设齐整。熠帝对萧后与众夫人道:“秦妃子之心灵,姜亭亭之手巧,一日而逢双绝,岂不大快人意。如今我们再畅饮一番,今宵御妻率领众妃子,就宿此帐内草榻合欢床上,做一个合欢胜会何如?”萧后笑道:“他们多住在此,妾却不能,就要回宫了。”炀帝笑道:“御妻要去,须饮三杯。”萧后真个吃了三大杯,起身去了。炀帝就拉众夫人同寝合欢床上。正是:
恰似桃源家不远,几时巫峡梦方还。
如今再说后宫有一个侯妃子,生得天姿国色,百媚千娇,果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且赋性聪慧,能诗善赋。自选入宫来,恃着有才有色,又值炀帝好色怜才,以为阿娇金屋,飞燕昭阳,可计日而待。谁知才不敌命,色不逢时,进宫数年,从未见君王一面,终日只是焚香独坐。黄昏长夜,捱了多少苦雨凄风,春昼秋宵,受了多少魂惊目断。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过,日间犹可强度,到了灯昏梦醒的时候,真个一泪千行。起初犹爱惜容颜,强忍去调脂抹粉,以望一时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日复一日,只管虚度过去,不觉暗暗的香消玉减。虽有几个同行姊妹,常来劝慰,怎奈愁人说与愁人,未免转添一番凄惨。
一日闻得炀帝,又差许庭辅到后宫拣选宫女。有个宫人劝侯夫人拿几件珠玉送他,叫他奏知万岁。侯夫人道:“妾闻汉室昭君,宁甘点痣,不肯以千金去买嘱画师;虽一时被遣,远嫁单于,后来琵琶青冢,倒落个芳名不朽,谁不怜他惜他?毕竟不失为千古美人。妾纵然不及昭君,若要去贿赂小人以宠幸,其实羞为。自恨生来命薄,纵使见君,也是枉然。倒不如猛拚一死,做个千载伤心之鬼,也强似捱这宫中寂寞!”后又闻得许庭辅选了百余名,送进西苑。侯夫人遂大哭一塌说道:“妾此生终不得见君矣,若要君王一顾,或者倒在死后。”说罢又哭,这日连茶饭也不吃,竟走到镜台前,装束得齐齐整整,将自制的几幅乌丝笺,把平日寄兴感怀诗句,写在上面。又将一个锦囊来盛了,系在左臂上。其余诗稿,尽投火中烧毁了。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又呜呜咽咽的倚着栏杆,哭了半晌。到晚来静悄悄掩上房门,捱到二更之后,熬不过伤心痛楚,遂将一幅白绫,悬梁自缢而死。正是:
香魂已断愁何在,玉貌全消怨尚深。
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慌忙进来解救时,早已香消玉碎,呜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捱到次早,不敢隐瞒,只得来报与萧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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