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政和三年腊月初八,华枢头一回踏进皇城司。
他在下界削两年腰牌,又刷一年桐油,三年共事皆为内侍之属。通宵造作内廷器物,夜尽天明,连一杆细笔都握不稳。
“可造之材,怎能埋没在这种小地方。”
王亲事踮脚拍他肩膀,小眼滴溜乱转盘算道:“打从今天起,小老弟就是皇城司的人了!老兄拉你一把,万望将来竭诚相待,你我肝胆相照啊!”
傅宗卿擢升勾当官,王亲事空眼馋一场气不过,偏又无人可用,这才跑去下面捞遗珠。
华枢身处文思院,对前廷局势亦有耳闻。
半月前,皇城司逮捕了几名契丹细作,虽着汉姓,心已向辽。不查不知道,细查竟从他们身上搜出国朝大员密信,北方河间、真定、太原三府域图尽列其中,驻守兵力巨细靡遗。
此信无名无姓,独一枚押角章曰“孤山梅”,字迹绝肖东坡笔法。
作古十二年,东坡何辜,必是后人仿习而得。
官家震怒,连出三道御笔手诏,下令彻查通辽大案,蔡京柄相权,人人暗道翰林院在劫难逃。
——东坡旧徒,独一人身在翰林。
端礼门立党人碑,章援受累外迁,谢悰执翰林牛耳。若无此事,年后谢学士本该升任宰执,与蔡太师平起平坐。
华枢心想,李司业那犟驴脾气,知交接连遇难,千万别祸从口出才好。
傅勾当领命后拨点几支队伍,将谢宅围得滴水不漏,只待都堂定罪抄家。
数十名察子轮番把守,大年三十正轮到华枢值夜,左右家中无人等他守岁,倒不如出来挣前程。
然这前程并非意料之中好挣,华枢入番未久,看管的尽是僻处角落,狸猫也不稀罕过。
云天霏霏,楼台灯山焰海,东京城化作一泓欢喜汪洋,好一番富贵利禄光明顶。
他悄然难过,肺腑并无芥蒂,只是空芒无所落。及至被雪团子打中后脑勺,这才握紧腰畔刀柄,皱眉转过身来。
羊角灯照疏梅影,谢宅墙头,红衣童子横眉怒目。
那小娘不乱不惧,又抄半抔散白细末,仔细揉作拳头大小,面不改色朝华枢一砸,被他轻巧避开。
华枢走远几步,跨入傅勾当视线里,全不同她理会。谁知她反倒来了劲,一拳接一拳擂上他后背脖颈,挠痒一般讨人笑话。
华枢一动不动,任凭短命鬼兴风作浪,后襟被碎雪洇透,贴服在背,湿冷难耐。
谢皎摇摇欲坠,叉腰怒喝道:“滚!”
傅勾当往这一瞟,华枢反身回到墙脚,仰头对她道:“你先下去。”
夜色绀红,灯火蹿天长射,照之人面光华灿烂,恍惚暖春已至。
菩萨童子当真好相貌,清贵人家,粉雕玉琢,正是天不惧地不怕的年纪。
华枢与她对视片刻,陡然物伤其类,缓声道:“御龙直不出今夜就来拿人,回去吃饱年夜饭,抱个汤婆子,不比在这吹冷风强么。”
大雪沉沉压顶,松枝断折,仿佛窥到前路不测之渊。
谢皎天生狡慧,见之若有所感,手攥红罗裙问道:“你们这帮浑人,我爹是当朝大学士,再清白不过,蚯蚓当途都要拨回树荫的好心肠,干什么过年抓我爹?”
“你还小,不省得其中道理,通敌叛国乃无可恕之大罪……”
言未罢,雪团子掼上他脸,华枢脑中一嗡,伸手摸得两道鼻血。
她瞪红一双兔眼,恶狠狠道:“骗子!”
“三娘!你做什么!”
墙后传来低呼,谢皎不怕脖子断,决然一拧便道:“二哥,来得正好,帮我收拾这个混账——”戛然而止,叫人拦腰拽下墙。
须臾,少年从墙边冒出头来,警惕朝外窥望。
华枢见他兄妹二人俱是好颜色,一时颇为可惜。男充军,女入营,泥潭贱命再脱不得身,如此年幼,又该怎样熬下去。
前头一阵呼喝,皇城司最终搜到了通辽案的定罪物证。
傅勾当把玩那枚私钤,哈一口气印在王亲事两眉间,赫然“孤山梅”三篆。
元祐三甲各有书房,序齿名之,曰梅山堂、铁山堂、孤山堂。章援久迁岭南,使“孤山梅”号者惟有谢悰。
他心中大喜,快步上马要回都堂,未奔几步,忽听手下追叫道:“勾当官,不好了!”立时愕然勒缰。
谢宅滔天大火,烈烈剥剥不知所起,势如春风过境,烧红甜水巷一片除夕夜。
热火中红衣奋袂,华枢沉气一顿,挑起化雪桶撞进滚滚黑烟。
火宅可怖。
华枢三进三出无所获,一身烟黑,不得已退避在外。
王亲事不敢擦脸,见状怪叫道:“小老弟,你当真做事?他们一家早烧成灰,捡不到什么漏啦!”复而低怨,“私钤藏得这么深,傅勾当何等盗贼手段,平白叫他抢了大功!”
倏忽一声铁笛呜咽,甜水巷对过,四圣观檐角黑影鸦踞,瞬即如烟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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