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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文钱踮脚,见那少年一身绿袍,圆领窄袖,挺拔如春山,端坐蒲团之上,忽地想起师父一句话——相人不止相面。
“晏施主好见识,”大慈方丈持珠称诵道,“儒门中有此人物,倒叫老衲欣羡了。”
“道通于一,方丈起分别心了。”他道。
冲和子起身作别,“此行收获颇丰,多谢二位相陪论道,在下也该回去了。”
“处士等我,小侄还有要事相问。”晏洵忙道,“来日再与方丈讨教。”
沙门敲钹,站在弥勒大殿前高声传唱道:“法会已毕——”
寺中交易的百姓闻声亦罢止,游方道人收拾包袱,趁天色未暗,准备换一处破庙栖身。
二人出了山门一道西行北折而去,冲和子要回神霄宫,晏洵要去开封府。
后者加冠未久,表字取作儒墨,和道长肩并肩走在一起,个头实在相差无几,少年意气勃然。
“你以什么身份问我?”
“多有得罪,小侄此刻同处士相谈,自然要尽判官本分。”
冲和子轻轻哼了一声,“官家已经罚过我私散御贡之事。”
晏洵思索道:“小侄已知,但尚有一点好奇,处士那晚去见先师究竟谈了什么?”
“他儿子叫你来的?”冲和子难得多说几句,“那个祸根,愚蠢又贪心。”
途经御廊,树影霞光漏下了斑斑点点,落在行人肩头。长街点上灯笼,沿路亮到皇城。
二人身后串了一嘟噜流香,夜游女巧笑丢花,皆被冲和子嫌弃地躲开。
“军巡铺找小侄报备过,但茶饼并非金石之物,怎有可能在大火里残存?只凭茶饼就认为处士杀人,这未免太愚蠢。莫非有人故布疑阵,借以陷害处士?”晏洵推想道,“是以小侄斗胆猜测,除了李小衙内之外,相见一事不止第四人知情,还有第五人,此二人皆有纵火的可能。第四人或许便是当街逞凶的女匪,但矫证者——正是第五人。”
冲和子乏乏道:“随他去了。”
“处士不想查出真凶么?”
“人概有一死。”
“可阁下身边有细作。”
“我亦难逃。”
晏洵顿住脚步,“为何偏偏李小衙内是祸根?”
“大火第二日,小子便来神霄宫要挟我,”冲和子也随他停下来,却没回头,“说自己老父新丧,要世叔保他后半辈子宦途亨通无碍。你不妨查查,李伦养了个怎样的儿子。”
“最后一个问题,那晚相谈内容是否与先师丧命有关?”
“嘘——”冲和子忽低声道,“你听。”
州桥夜市的叫卖声磅礴灌耳,骤然自四面八方袭来。
二人站在桥上,周围尽是庞杂的人流,晏洵与石狮子面面相觑,正待言语,猛地从风声中辩认出一点不同。
晚钟再响,震彻宇内,如大圣遗音。
……
……
三刻前,大相国寺。
“老丈,寺中要歇息了。”沙弥见弥勒大殿内还有信众没离开,上前躬身合十,委婉相逐道,“欲听佛法,还请明日再来吧。”
三文钱不知瞎子打什么盘算,从方才入殿后就一直如此,瞽目半瞑半睁,也不知是梦是死。
他扯了扯师父的麻衣,小声提醒道:“老骗子,此处留不得,我们该去出摊了,再晚就没位置啦!”
相士一动,骨头咔咔作响,铿然如石裂,浑身大汗淋漓。他谁也不理,偏偏叫住大相国寺方丈,中气十足道:“黄口小儿,老朽有事问你,速速来我面前!”
诸人一静,扫地僧拿起扫帚,正想把这闹事的老匹夫赶出去,却被大慈方丈制止了。
方丈不愠不怒,先是唱了个佛号,后道:“小僧来了,阁下何事要问?”
相士作狮子吼,喝道:“柏树子可有佛性也无?”
大慈方丈手持一百零八颗念珠,配合他答道:“有。”
“几时成佛?”
“待虚空落地时。”
“虚空何时落地?”
“待柏树子成佛时。”
沙弥暗自好笑,心说这老匹夫竟敢到相国寺来卖弄释教公案,当真是班门弄斧,太不自量力。
相士目如转珠,继续道:“浪子可有佛性也无?”
大慈方丈拨珠愈疾,答他道:“有。”
“几时成佛?”
“待星辰落地时。”
“星辰何时落地?”
“待没头发浪子成佛时。”
瞽叟如释重负,垂首合十道:“星辰院比丘澄晖,得证因果,归来成佛,乞方丈收我骸骨。”
大慈方丈伸右掌按上游子天灵,口中诵咒不休。
三文钱又惊又怕,使了力道去扯师父衣袖,麻衣登时大开,露出瞽叟干瘪黑瘦的朽躯,众僧顿见他胸前脓血淋漓,遍身尽是恶疮,而他不动如山,三文钱骇得失舌,如溺汪洋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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