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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回到东禅院,想起方才法空和尚坐化情景,心头又是感慨,又是惆怅,徜恍如对梦寐,还夹着有点神秘的恐怖。看天色时,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阴了。大块大块的云浓淡下一,在广袤的天穹上缓缓移动。本来就是晦月日子,此刻显得更加黯黑。阵阵西北风掠过,袭得身上起栗,满岗的枫树像无数人在暗中拍手哗笑,高树婆娑摇曳,丛莽像暗潮一样波伏浪涌,岗下的莫愁湖上灯火阑珊,连隔院的佛灯也都明灭不定。一片喧嚣中鬼影幢幢,异样的诡异阴森。纪昀陪侍在侧,见乾隆不说不动,站在天井里只是出神,也不敢轻易惊动,一阵哨风微啸着扑身而来,他打了个寒噤,轻声道:“东翁,东翁……风大气凉,要下雨呢……请先安置,好么?”
“晤……”
“主子!”
“唔,唔!”
乾隆身上一颤,才从忡怔中憬悟过来,掏出怀表对着檐下晃动着的灯光看看,还不到亥正时牌,因见嫣红和英英抬着一大木盆热水向东厢屋,便问道:“我住东厢?北屋正房谁住?”
“正房贴着外墙,已特尔几个伙计在那里守夜当差。”纪昀自家心中也被方才光景震撼,担心乾隆受了惊,热身子凉风扑感冒,听他声音并无异样,心里略觉安顿,忙陪笑道:“这是傅老六、佳木(阿桂)、刘老倌子(统勋)我们几个合计的。哪里安适住哪里,请东翁见谅!”他没有说完,乾隆已进了东厢。嫣红和英英便关门。
纪昀知道乾隆要沐浴,因惦记着有送来的邸报和奏议节略,匆匆赶进上房,却见是吴瞎子坐班当值,桌上灯下放着一寸来厚一叠文书,用桑皮纸打着封条。因间:“是谁送来的?他人呢?”
“是臬司邢建敏送过来的,当时就走了。”吴瞎子起身笑道:“我也是刚刚出去走了一遭回来,看看庙里有没有蹊跷——喏,铁头蚊这家伙还到湖底爬了一圈——万事平安。您只管放心!”纪昀这才留神,铁头蚊换了一身宽宽松松的大袍子,坐在南窗下小杌子上正在喝姜蒜辣汤,唏溜得满头大汗,因笑道:“你这鬼东西,老烧刀子酒不是更好么?水底下滋味如何?”说着便拆封。
“这勾当您老爷子就外行了。”铁头蚊揩着汗笑道:“水底下凉极,五脏都冻得收敛了,要姜汤进去冲化克散发表,体气才不得受害。烧酒是个急暴热性,下肚里冷热相激,只暖和一时,其实是伤了脾胃去暖身子,日子久了要得屁眼风的……”
纪昀一头听他拉狐闲话,微笑着一件一件拣看文书。先看邸报,报载“圣驾已抵泰安,有旨即行南下,不事泰山之游”。纪昀不禁一笑,又有卢焯到清河莅任河防总督,请旨将三名冒贪治河钱粮的河防巡检河泊所长吏革职拿问,询明正法的奏折。还有陕北赈粮,民众欢跃感戴皇恩,百姓自动到庙进香,“祈我皇上万寿万康”的折片,还有说甘肃普降甘雨,“墒情之好,为二十年仅见,此皆皇恩浩荡,深仁厚泽感恪上苍,使生民得福。种粮牛具咸己备足,可望冬麦及时下播”云云……还有一封厚厚的火漆通封书简,却是阿桂寄给自己的,封面上属明“晓岚公亲启,阿桂谨拜”字样,刚要拆阅,英英匆匆走进来,说道:“主子像是感了风寒,说有些头晕,叫先生过去呢!”
“是!”纪昀忙答应一声,指着铁头蚊道:“你立即去见尹继善,派郎中来!——他不要亲自过来,随时听候旨意就是了。”说罢拔脚出门径奔东厢而来。这一来连吴瞎子也不免着忙,跟脚出来,见只有巴特尔站在门口,似乎有点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便凑过去,说道:“我站一会,你这院里各处走走——”话没说完,巴特尔硬撅撅顶了上来:“你走走的——我的不!”
……纪昀忙忙地进屋,一边请安,一边觑乾隆气色。却见端木良庸也跪在床前,面向乾隆双手箕张,给乾隆发功疗治。乾隆面色微带潮红,半卧在床上,手里还拿着一本《资治通鉴》,仰脸看着天棚,转眼见纪昀神色惶惧跪在一边,说道:“兴许是热身子着凉,略有点头晕,不妨事的。”听屋外声气,一笑,又道:“你听听,已特尔说‘我的不!’硬得石头一样!上回跟娘娘也是这么说话,娘娘赏了他一颗东珠呢!蒙古人,血性好汉呐……”纪昀见他精神还好,略觉放心,叩头说道:“奴才千不怕万不怕,最怕的就是病。既然身子欠安,住在这里就不相宜,还是城里去好……这庙里总觉是阴气太重,奴才有些心障呢!”
“你这儒学大宗匠,还信这些个?”乾隆见嫣红捧着参汤上来,欠身只喝了一口,摇头说“不要——赏你喝了——老年到跟前来,给我扶一扶脉。”
纪昀忙应一声放下文书,跪地膝行数步,用小枕头轻轻垫了乾隆左臂,叩指按脉凝神灌注思索。乾隆由他诊脉,问端木良庸道:“据你说来,这位坐化的老僧就是胡宫山了?……这个人听祖父给我讲过。他原是三藩之乱前,吴三桂派到北京的坐探,在太医院卧底。后来为圣祖感恪,弃暗投明,有擎天保驾之功啊……为了一个女人,情场失意归山隐居……想不到能活到这把年纪,又在这里和我一面而别……这里头曲折颠沛,悲酸动人,是好大一部传奇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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