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布。我想帮助人,但首先我应该一方面不去掠夺他们,一方面不去诱惑他们,可我却用些最复杂,最狡猾,最恶毒的世世代代积累的诡计,给我自己弄到了一个用不尽的卢布的所有者的地位。”
托翁还说:“我骑在一个仆人脖子上压垮了他,还要求他驮着我走。我并没有从他身上爬下来,却要自己和别人相信我非常怜悯他,想用一切可能的手段,唯独不用从他身上爬下来这一手段去减轻他的负担。我,一条吞食树叶的蚜虫,却想有助于这棵树的生长和健康。我站在齐耳深的泥潭里,却想把别人拖出泥潭。”
托翁不断地说:“我惭愧,我用一只手从穷人那里夺来成千上万卢布,而另一只手随意扔给他们几个戈比,居然称做善事。行善之前我应该首先处在恶的外面,但相反我的全部生活都是恶。由于种种我参加了的暴力勒索诡计,劳动人民的必需品正在遭受掠夺,而包括我在内的不劳动的人却绰绰有余地享受着别人的劳动。”
托尔斯泰认为,善举应该是这样:有人要你的裤子,你应该把上衣也给他;你有两件衬衣,就应该把另一件给别人。宽恕应该是这样:当有人打你的右脸,你再把左脸也让给他。生命的运动就是不断走向信仰的完美。地位低下的人比如妓女和强盗,只要生出一颗追求完美的心,他的生命价值就远远高于那些贵族富豪。
受到物欲驱使的肉体生命充满罪孽,短暂而虚妄。精神生命却可以通过道德完善拥有摆脱烦恼、丢开羁绊、穿越时空、走向永恒的可能。财富是枷锁,荣耀是桎梏,哪里来和平、无争?何以息谤、无辩?厚德无畏,仁者无敌。托尔斯泰是读过孔孟、读过佛的人,在他辽阔的上帝之爱、基督之心里,有着佛与儒的烂漫气息。
忏悔是信仰之鹰的羽翼。著名的忏悔者有古罗马的奥古斯丁,他因忏悔而进入上帝的灵光,成为无罪的圣体;还有十八世纪法国的卢梭,他在忏悔中看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罪性。托尔斯泰的忏悔让他变成了俄狄浦斯。俄狄浦斯追查城邦的瘟疫之源——杀父娶母的罪犯,结果发现罪犯就是自己。于是他刺瞎双眼,流放了自己。
托尔斯泰在《我的信仰何在》《基督教的教义》《天国在你们心中》等长篇论文中,全面论述了“勿以暴力抗恶”的主张,指出以暴制暴,其暴更甚。于是有了著名的“托尔斯泰主义”,它告诉我们博爱与无条件之爱是世界上所有伟大信仰的核心价值。而从未间断过的人对人的残害,却让人的价值和信仰价值丧失殆尽。
屠格涅夫是跟托尔斯泰同时代的伟大作家,他比托尔斯泰更富有,是一个继承了大量土地的大地主。作为贵族知识分子,他同情农民,贬斥地主,却始终不肯放弃自己的土地。他是能够分田分地而不想,托尔斯泰是想分田分地而不能。他是坐着行走的人,托尔斯泰是挺着攀升的人。历史就这样让他们有了文野之分。
托尔斯泰评价屠格涅夫的:故事那么虚伪,题材那么不重要。他们去看望朋友费特,席间屠格涅夫炫耀女儿常常为穷人缝补衣服。托翁说一个身着华丽的女孩子把又脏又臭的破衣服放在膝盖上,不过是虚情假意的演戏而已。这种评价所引发的争吵几乎酿成决斗。可见托尔斯泰讨厌虚伪胜过了一切,而他自己要做的就是不虚伪。
和许多大作家相比,托尔斯泰显得更伟大的因素至少有三个:一是他对信仰的献身,他厌恶伪善的教会,为建立真正的上帝信仰而毕生孜孜不倦。二是说与做统一的生命情怀,他拒绝口是心非,倡行真诚勇敢,在他面前那些发誓永不忏悔的人显得那么浅薄而无知。三是他的完全彻底的穷人立场,他是苦难者的代言。
鲁迅是一个抉心自食的忏悔者。他无情地解剖自己,刀尖向内,鲜血淋漓。他把自己比喻成化为长蛇的游魂,口有毒牙,自啮而不啮人,终于自食其肉,殒颠而亡。他认为凡是灵魂的伟大审问者,同时也一定是伟大的犯人。举劾他的恶、揭发他的污秽,才能发现埋藏的光,显示灵魂的深。所以忏悔就是撕掉假面更新自我。
托尔斯泰和鲁迅,都是救赎人类的巨擘。两人的不同在于:鲁迅是摧毁胜过了建树、批判精神超越了信仰的力量。而托尔斯泰在摧毁一片瓦舍的同时,建起了一座无与伦比的大厦。他们虽然都以其强大的力量干预着我们这个世界,但未来的天平、终极的视野里,虚位以待的依然是人类乃至所有生命最初的愿望:爱与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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