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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孩子夼里密布着粘腻的腥气,柳树下黑得父亲双耳里秋蝉鸣叫,树上有稀疏的、铜钱大的雪白雨点轻飘飘地下落,把密不透风的黑暗划出一道道鲜明痕迹。奶奶顿了一下父亲的手,示意他蹲下去。父亲顺从地蹲下,手和腿都触及到了洼地里疯狂生长着的杂草,杂草毛糙尖刻的叶片刺着父亲的下巴,好象刺激着父亲圆溜溜的灵魂。父亲感到脊背上寒冷异常,好象有无数只小死孩子的眼睛在盯着他的背。父亲听到了成群结队的小死孩的踢蹋跑动声和他们的欢笑声。
奶奶劈劈啪啪地敲击着火石火镰,一颗颗软绵绵的红色火星照亮奶奶哆哆嗦嗦的手。火绒着了,奶奶嘬起嘴去吹,父亲听到奶奶嘴里阴风习习。火绒燃起跳荡不安的火苗,黑暗洼地里突然出现一片黯淡的光明。奶奶点着了纸灯笼里的红蜡烛,一团稳定的球大的红光像一个孤独的幽灵。树上的夜猫子停止了歌唱,成群的小死孩列队成圈,团团围住父亲、奶奶和红纸小灯笼。
奶奶挑着小灯笼在洼地里寻觅,十几只扑楞蛾子撞击着灯笼上的红纸啪啪作响,杂草繁茂,土地泥泞,奶奶的小脚行动不便,脚后跟在泥地上捣出一串串圆涡涡。父亲不知道奶奶要寻觅什么,好奇又不敢问,便默默地跟着走。死孩子破碎的肢体东一块西-块,发散着酸溜溜的臭气。在一丛茎粗叶肥的苍耳子下,有一块卷成筒状的席片,奶奶把灯笼交给父亲,把秤放在地上,弯腰解起席片来。父亲看到在通红的灯笼下,奶奶的手指像粉红的蛔虫一样扭曲着。席片自动地张开,露出了一个破布包裹着的死婴。
婴儿头上无毛,光溜溜像个秃瓢。父亲的腿肚子直打哆嗦。奶奶抓起秤,把秤钩子挂在破布上。奶奶一手提住秤绳,一手去推拉秤砣。破布嗤嗤地响着,小死孩飞快地落在地下,秤砣落地砸着奶奶的脚尖,秤杆翘起敲着父亲的头顶。父亲叫了一声,差点没把手中擎着的灯笼扔掉。夜猫子在柳树上怪笑一声,好象在嘲笑他们愚蠢的举动。奶奶从地上摸起秤砣,狠狠地把秤钩子扎进小死孩肉里。父亲被秤钩子进肉时的怪响瘮得遍体起栗。他侧了一下脸,当他转回脸时,看到奶奶的手正在秤杆上滑动,秤杆一点一点,高高低低,终于持平。奶奶示意父亲把灯笼举近些。灯笼光照着火红的秤杆,秤砣的标绳不偏不倚,正压在“牡丹”上。
父亲跟着奶奶走到村头时,还能听到夜猫子愤怒的叫声。
奶奶在“牡丹”上狠狠地押了一笔钱。
那天中彩的花名是“腊梅”。
奶奶生了一场大病。
父亲看着小姑姑香官大张着的嘴巴,突然想到那次称的那个小死孩嘴巴也是大张着的,他耳边又缭绕起夜猫子时而懊恼时而愉快的歌唱声,肌肤竟然渴望那洼地里的滋润空气,因为,干燥的、卷动着尘土漫天飞扬的西北风使他唇干舌燥,心中焦虑。
父亲看到爷爷用阴鸷的老鸟一样的目光盯着奶奶,好象随时会扑过去把奶奶吃掉。奶奶的背一下子驼了,她把身子弓到车厢里,拍打着被子,涕泪俱下地哭着:“妹妹呀……我的亲妹妹……香官……我的孩子……”
在奶奶的痛苦声中,爷爷脸上的愤怒慢慢涣散。罗汉大爷走到奶奶身边,低声劝解:“女掌柜的,别哭啦,先把人弄回家去吧。”
奶奶硬咽着M开被子,探一下身,把小姑姑香官抱起来歪歪斜斜地往家里走。爷爷抱起二奶奶,尾随着奶奶。
父亲站在街上,看着罗汉大爷把车辕里的骡子拔出来——骡子的肚子两侧被车辕杆磨破了,看着罗汉大爷把拴在车后的骡子解下来。两匹骡子在街上的暄土里打滚解乏,时而肚皮朝天,时而肚皮着地。打过滚后的骡子站起来,用力抖动身体,轻烟似的尘土从它们的肚毛中腾腾飞去。罗汉大爷牵骡往东院里走,父亲跟上去,罗汉大爷说:“豆官,回家去吧,回家去吧。”
奶奶坐在灶前烧火,锅里煮着半锅水。父亲溜进里屋,看到二奶奶躺在炕上,眼睛瞪着,腮上的肉不停地抽搐着。父亲看到他的小妹妹香官卧在炕头上,脸上蒙了一条红包袱,遮住了她的狰狞面孔。父亲又想到了那天夜里跟随奶奶去死孩子夼称小死孩的情景。东院里骡子的嘶鸣酷似夜猫子的歌唱。父亲嗅到了尸体的腐臭,他想到,不久,香官也要躺到死孩子夼里,去喂夜猫子,喂野狗。父亲想不到人死了会这般难看,盖在红包袱下的香官的丑陋的死脸对他有一股强烈的吸引力,他非常想掀起包袱皮看看她。
奶奶端着一铜盆热水走进屋来。她把水放在炕沿上,搡了父亲一把,说:“出去!”
父亲悻悻地走到外屋,听到房门在背后关上了。他按捺不住好奇心,把眼贴在门缝上往里屋张望。爷爷和奶奶蹲在炕上,把二奶奶的衣服脱下来,扔在炕前地上,湿漉漉的衣裤沉重地打在地皮上。父亲又闻到了令人恶心的血腥味。二奶奶两只胳膊有气无力地扑腾着,嘴里又出恶声,在父亲听来,这声音也好象是死孩子夼里的夜猫子的叫声。
“你按住她的胳膊。”奶奶求情般地对爷爷说。在袅袅的蒸气中,奶奶的脸和爷爷的脸都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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