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的意见,爷爷点点头。
罗汉大爷抱着两条被子跑出去,铺在木轮大车上。
爷爷托着二奶奶——一手托着颈项,一手托着腘窝,像托着一件无价的珍宝,小心翼翼地跨出房门,越过堂屋门,走进留下日本士兵铁蹄印的院子,越过破落的大门,走到停在大街上,车头对着东南方向的花轱辘大车。罗汉大爷已经把一匹大黑骡子塞进车辕里,被爷爷戳得满腚血肿的黑骡子拴在车后横杠上。爷爷把直着眼睛嚎叫的二奶奶放在车厢里。爷爷从二奶奶的神情里看出,她恨不得倒海翻江,但已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爷爷放好二奶奶。回头,看到老泪纵横的罗汉大爷抱着香官小姑姑的尸体走过来了。爷爷感到喉咙被一双铁钳般的巨手猛然扼住,泪水沿着鼻道,进入咽喉,他猛咳,干呕,手扶车辕杆仰起脸来,见东南方向那个巨大的八角形的翠绿太阳车轮般旋转着辗压过来。
爷爷接过小姑姑,低头看着她因极度痛苦而抽搐着的小脸,两滴老辣的泪水啪哒啪哒落下来。
他把小姑姑的尸体放在二奶奶死去的下肢旁边,M起一角被,盖住小姑姑恐怖的脸。
“掌柜的,坐到车上去吧。”罗汉大爷说。
爷爷麻木不仁地坐在车旁横杠上,双腿耷拉在车外边。
罗汉大爷牵动骡子缰绳,身子与黑骡的头齐着,慢慢地开走。木轱辘艰涩地转动起来,缺油的檀木车轴吱吱悠悠、咯咯崩崩地响着,大车颠颠簸簸地前进。走出村庄,走上土路,朝着我们的高粱酒气冲天的村庄。乡间土路更加崎岖,大车颠簸的更加厉害,车轴凄惨地叫着,发出仿佛是灭亡前的最后嘶鸣。爷爷在车横杠上转过身,把两条长腿放在车厢里。在颠簸中,二奶奶仿佛睡去了,睡去了还睁着两只瓦灰色的眼睛。爷爷把手指放到她鼻孔前试试,感觉到细弱的气息还在,心中才稍许安宁。
庞大的原野上,行走着这辆痛苦的车,车上的天空苍茫如海,黑土的大地坦荡如坻,稀疏的村庄如漂移的岛屿。爷爷坐在车上,感到一切对象都是绿色的。
车辕对我家那匹大黑骡子来说,显然是过分狭窄了,干燥的花轱辘大车对它来说又显然是太轻了。它的肚腹被挤夹得难受,它非常想奔跑,但罗汉大爷紧紧地控制住它口中的铁链,所以它委屈得要命,所以它走起路来夸张地高抬蹄。罗汉大爷絮絮叨叨地骂着:“这群畜生……这群不吃人粮食的畜生……隔壁那家也杀光了,媳妇肚子给切开了……刚成形的孩子在肚子边上……罪孽……那孩子像只剥了皮的耗子……锅里拉了一泡黄屎……这群畜生……”
罗汉大爷自言自语着,他也许知道爷爷在听他的话,但是他并不回头。他牢牢地抓着黑骡的轭铁,不让黑骡撒野,黑骡焦急地甩打着尾巴,拂得车轭劈劈地响。车后那头黑骡垂头丧气地走着,从它板着的长脸上,看不出它是愤恨是羞愧还是万念俱灰。
父亲清楚地记得,运载着奄奄一息的二奶奶和小姑姑香官尸体的马车是正午时分到达我们村庄的。那时候刮着很大的西北风,街上尘土飞扬,树叶子翻滚。那时候空气干燥,父亲的嘴唇上皱起一片片死皮。他发现一前一后两匹黑骡子夹着的长车出现在村头上时,就飞跑着迎了上去。父亲看到罗汉大爷一瘸一拐地走,车轮一蹦蹦地转。骡子的眼角上、爷爷的眼角上、罗汉大爷的眼角上都沾着雀粪般的眼垢,眼垢上又沾上了灰色的尘土。爷爷坐在车杆上,两只大手捧着脑袋,像泥神木偶一样。面对眼前的景况,父亲未敢开口。父亲跑到离长长的骡车二十公尺远的地方,就用他的格外灵敏的鼻子——准确地说也不是鼻子,准确地说是一种类似嗅觉的先验力量——嗅到了长车上散发出来的不祥气息。他飞跑回家,气急败坏地向正在屋里走来走去心神不定的奶奶喊叫:“娘,娘,俺干爹回来了,骡子拉着辆木头车,车上拉着死人,俺干爹坐在车上,罗汉大爷牵着骡子,车后跟着一匹骡子。”
父亲汇报完毕,奶奶脸色突变,犹豫了片刻,跟着父亲跑出去。
花轱辘大车颠簸了最后几动,欸乃一声,停在我家大门外。爷爷迟钝地从车上跳下来,用血红的眼睛盯着奶奶。父亲惊骇地看着爷爷的眼。在父亲的眼里,在父亲的一种类似视觉的感觉里,爷爷的眼像墨水河边的猫眼石一样,颜色瞬息万变。
爷爷恶狠狠地对奶奶说:“这下如了你的愿啦!”
奶奶不敢分辩,畏畏缩缩地捱到车前,父亲也跟着凑到车前,往车厢里展眼。棉布被子上的褶皱里,积满了厚厚的黑土,被子下盖着鼓鼓囊囊的东西。奶奶掀起被子一角,手像烫着似的缩回来。父亲用他超敏的类视觉感觉,看清了被下的二奶奶烂茄子般的面孔和小姑姑大张着的僵硬嘴巴。
小姑姑大张着的嘴巴勾起了父亲若干甜蜜的回忆。他曾经违背奶奶的意愿,到咸水口子去住过几次。爷爷让他管二奶奶叫二娘。二奶奶对父亲极亲热,父亲也认为二奶奶极好,在父亲记忆的深处,早就有二奶奶的形象,因此一见如逢故人。香官小姑姑嘴甜如蜜,一个个“哥哥”叫得铺天盖天。父亲非常喜欢他这个黑黝黝的小
『加入书签,方便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