颗孤寂的星辰。房屋上、街道上洒着月亮和星星的清冷的光辉。恋儿黑色的、结实的、修长的身躯浮现在爷爷眼前。爷爷想起围绕着她的躯体的金黄色火苗和从她眼睛里进出的蓝色火花,缠绵的、对肌肤之亲的狂荡思念使爷爷忘记了心灵和肉体的双重痛苦,他攀住镶瓦的墙头。耸身上墙,跳进院落。
爷爷敲着窗棂,压住激情,低声呻唤:
“恋儿……恋儿……”
屋子里一声惊呼后,是一阵恐怖的战栗声,后来又是断气般地抽泣。
“恋儿,恋儿,你听不出我来了?我是余占鳌啊!”
“哥……亲哥!你吓唬我我也不怕!你是鬼我也要见你!我知道你变了鬼,你变了鬼还来看我我我心里高兴……你到底还是想着我……你来吧……来吧……”
“恋儿,我不是鬼,我活着,我活着逃出来了!”爷爷用拳头砰砰地打着窗户,说:“你听听,鬼能打响窗户吗?”
恋儿在屋里哇啦一声哭了。
爷爷说:“别哭,让人听到。”
爷爷走到门口,立脚未稳,赤条条的恋儿就像一条大狗鱼一样蹦到他怀里。
爷爷躺在炕上,望着纸糊的顶棚发呆。两个月里,他连门口也没出过,恋儿每天都把街上有关高密东北乡土匪的议论传给他听,因此他每天都沉浸在对这场大悲剧的追忆中,追忆到某些细节时,他就把牙齿恨得咯咯响。他想到自己打了一辈子雁到头来被雁啄瞎了眼睛。他完全可以有无数次机会要了曹梦九这条老狗的命,但终究饶了他。这时候他就联想到我奶奶。她与曹梦九那种半真半假的干爹干女儿的关系是促使他上当的一个重要原因,他因为恨曹梦九而恨她。也许她与曹梦九早就串通一气,共设圈套来坑他。尤其是听到恋儿说,恋儿对我爷爷说,亲哥,你忘不了她,她可早就忘了你,你被火车拉走后,她就跟着铁板会头子黑眼走了,在盐水口子住了有好几个月了,至今没回来。恋儿边说边揉搓着爷爷的肋骨。爷爷看着她不知厌足的黑色身体,一种隐隐约约的厌恶产生了。他从眼下的这个黑色肉体想到她的雪白的肉体,想到几年前那个闷热的下午,他把她抱到铺在高粱密荫下的大蓑衣上的情景。
爷爷折起身来,说:“我那支枪还在吗?”
恋儿惊恐地抱住爷爷的胳膊,说:“你要干什么?”
爷爷说:“我要去杀这些狗杂种!”
“占鳌!亲哥,你可不能再去杀人啦!你这一辈子杀了多少人啦!”恋儿说。
爷爷对着恋儿的肚子踹了一脚,说:“你少啰嗦,把枪拿来!”
恋儿委屈地呜咽着,拆开枕头缝,把那支二把匣子枪摸出来。
爷爷和父亲共骑一匹黑马,跟在韬略在胸的铁板会青年会员五乱子身后,奔驰半天,望见灰蒙蒙发亮的盐水河,望见盐水河两岸白茫茫的碱土荒原时,尽管被五乱子一番大话撩拨得万分激动的情绪尚未冷静,但还是想起了与黑眼在盐水河边决斗的情景——
爷爷掖着匣枪,骑着一头大叫驴跑了一上午,赶到盐水口子。他把毛驴拴在村外一棵榆树上,让毛驴啃着树皮。他把破毡帽往下拉拉,遮住眉毛,大踏步往村里赶。盐水口子好大一个村庄,爷爷不问路,冲着村中那几排高大瓦房去。深秋初冬,村里有十几棵挑着累累的、焦黄的叶片的栗子树在风里抖。风不大,但利飕有劲。爷爷闯进瓦屋大院,正逢着铁板会集会未散。在一个方砖铺地的大堂里,迎面墙上挂着一幅灰黄色的大画,画上画着一个面貌稀奇的老头骑着一头斑斓猛虎。画下供着一些稀奇古怪的对象(爷爷后来才看清那些对象里有猴子脚爪、鸡的头骨、晒干的猪苦胆、猫的头、骡子的蹄子),香烟缭绕中,一个眼周带痣的人坐在一块圆圆的厚铁板上,用左手摩着头顶上那块光光的头皮,右手捂着腚沟子,高声嘹亮地念着咒语:“啊吗唻啊吗唻铁头铁臂铁灵台铁筋铁骨铁丹台铁心铁肝铁肺台生米铸成铁壁寨铁刀铁枪无何奈铁身骑虎祖师急急如敕令啊吗唻啊吗唻啊吗唻……”
爷爷认出了这就是高密东北乡大名鼎鼎、半人半妖的黑眼。
黑眼念完咒语,急匆匆起身,对着那个铁身骑虎祖师连磕了三个头,然后回到铁板上坐下,双手攥拳、把十个手指甲盖全藏在拳头里。他对着坐在大堂里的一片铁板会会员,点了一下下巴颏。铁板会会员都用左手摩头皮,右手捂腚沟子,闭上眼,齐声高叫,重复着黑眼念过的咒语。那啊吗唻……啊吗唻……的高喊,像歌唱一样洪亮动听,爷爷感到大堂里鬼气缭绕,心里的怒火不由消了一半——他原来想打黑眼黑枪的——对黑眼的极度憎恶里掺进了几丝敬畏。
铁板会会员齐声诵过咒语,又齐齐地给骑虎老妖磕了头,然后站起来,自然形成两路密集的纵队,向黑眼面前移动。黑眼面前有一个酱红色的大缸,缸里泡着红高粱米,爷爷早就听说铁板会吃生米,现在终于看到,每个铁板会会员都从黑眼那里领一碗生米,呼噜呼噜喝下去,然后走到供桌前,依次拿起那些猴爪、骡蹄、鸡头骨在光头皮上摩摩。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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